《初恋已死》阿嵬

1、第一章 误闯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母亲说，“继续挑三拣四，过了年纪，以后还怎么活？”

　　我能活。

　　丹姮嘴张了半天，却始终没能说出来。

　　“等我死了，你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

　　“……总有办法。”丹姮低声，“有地方去的，一份工作……”

　　“你现在能找到的都是些什么工作？！”母亲摔下筷子，脸侧泛起红，胸膛剧烈起伏，“就你这几年做的事，你扪心自问——你对不对得起你自己，对不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对不对得起我？！”

　　“……你不年轻了。”长久的沉寂后，昏灯下，母亲扶了扶额头，“我也老了。”

　　她显然老得比从前快的多。花白的头发含蓄藏到里面，扎成简洁的髻，渐松弛的皮肤上浮起了星点的色斑。她扯了扯披肩，彻底没了胃口，起身离开：“明晚去见他，我帮你约好了。”走入没开灯的走廊前，她脚步暂停，“为了我们的体面，听妈妈一次话。”

　　体面，体面体面体面体面！全都是体面！

　　丹姮放下筷子，盯着眼前变了色的隔夜菜发呆。

　　她还能有什么体面？

　　抬眼时，父亲的遗像正正挂在墙中央，微笑着直勾勾盯着他眼前的一切，好像已解除了所有人间的仇恨与羁绊，只剩下虚假的一张皮供人怀思，却使母亲的所有念叨与过度的期盼都有了来源：假如永恩没死，你就能学得更努力了；假如永恩没死，你就不会做那样冲动的事；假如永恩……

　　但他早死了，在二十年前。

　　她烦闷地将菜重新送回冰箱，随手取下风衣，套上出了门。屋里的一切都让她窒息。

　　母亲最近的希望，就是让她去相亲，接着尽快结婚。这也不是第一个。从去年开始陆续见了三十几个，有的也只是为了应付父母；有的对她的经历颇有微词；有的倒是看上了她，但她并没有发展的意思。不如说，麻木坐在他们眼前，就像看见超市里一排清理干净的白鸡，分不清他们各自究竟有什么不同。她微笑，点头，附和。

　　毫无恋爱或者结婚的兴趣。

　　丹姮长舒一口气，站在桥边远眺。天彻底黑了，桥路两侧、房屋店铺里，却依旧灯火通明。她很久没有出门散步了，也很久没有往这条路走过。她轻轻拍着扶手，无聊地哼着歌。这是当年她读高中时走的路，虽然学校在几年前已经迁走了，但路两旁的老巷和旧街区还一如既往。

　　她只在那所学校读了不到一个月。转走且不再往这条路走的原因只有一个——她当年喜欢的男生，死在这条路上。

　　假如他当初没死……

　　丹姮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一点。她对着风缕了把头发，轻巧跳下最后一个阶梯：她不能再想下去，不然和她妈有什么两样？

　　人死了就是死了。

　　原来学校的位置变成了新的商业角，大平台上竖了一栋崭新的大厦。停满的车与繁忙的人流，让她感到恍如隔世。时代变了。她走近观望了会，默默掉头走回去。

　　一滴，两滴……

　　她后知后觉地抬头。

　　路旁的情侣叫道：“啊呀，下雨了！”

　　「喂，喂，你走慢点！」哪一年来着？她在后面吃力地追，「伞，我有伞！」

　　前面的男生吹了下口哨，转过身倒着走，眼里的高光闪闪发亮。他高高举起手招着，兴奋催促道：「小鬼，再跑快点——」

　　迷蒙的细雨如同帘幕般，将过去与现在的舞台隔开。他发上沾满了雨珠，很快变得湿漉。他摇摇头将水甩开，抢过她手里的伞收了起来。

　　「还在下……」

　　「走了！」不等她说完，他就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往前狂奔起来。穿梭过雨织的牢笼，周围的世界不断倒退，光如线似的不断延长，急促的呼吸越来越响。雨水潮湿，她却感到全身发热，心脏跳得格外猛烈。他的侧脸好像红了。

　　大家好像……都跑得……很累呢。

　　“滴——”尖啸的汽鸣声打破了她的回忆。丹姮抱着头，三两下跳到最近的店铺雨棚下。狂风刮过，雨势陡然变大，雷电也随之而来。

　　当时的电影还是迟了三分钟。看的《盗梦空间》，层叠的梦境设计与跌宕起伏的剧情让人直呼过瘾。他懒洋洋托腮倚靠在扶手上，直到影院的灯大亮，也依旧维持着姿势不动，专注地盯着大屏幕。

　　结束的音乐像一场梦的尾声，观看的人陆续退场。她盯了他一会，鬼使神差地摸上他的头。湿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茸茸的毛蓬松微卷，像在揉一只宠物。

　　他敏感地侧过头来。眯眼笑了会，目光一瞬间游离开，又转回来。在丹姮收回手的刹那，他抓住了她的手。好像是某种心照不宣，回去的路上，他格外安静地撑着伞。两人一言不发地牵手走在落雨的街道上。

　　不，也许他们有说话。谁先开口的呢？好像是她先问：「明年你打算报哪里的学校？」

　　他不太在意：「没想过，考完出了分数再看吧。」

　　「城市呢？有想去的地方吗？」她好像问得急切又紧张。

　　「嗯……」他松开了手，搂住她的肩膀往伞里再塞了塞。随意望向街旁飞驰而过的车，状似无意地转移了话题，「不重要吧。对了，昨天听见你妈说，你打算选理科？我记得你之前还说喜欢历史。」

　　「我们学校，理科资源更好吧？」她务实地计较，「从录取率来看……」

　　他突然说：「到了。」

　　……

　　那天晚上，他们是一起到的家门口，互相道别后，也亲眼见证了对方走入家门。然而，第二天却收到了他失踪的消息。一周后，他的尸体出现在学校旁一家歇业近两个月的台球馆中。听说当场的尸体不止一具，总共有……

　　丹姮莫名感到一阵头晕。好像……好像因为性质恶劣，所以没有在报纸上登明详细情况……

　　她有点记不清了。毕竟已经……十二年了吧？

　　但无法否认，她越回忆当时的场景，越觉得充满疑点。那整个晚上，他看起来都有点心不在焉，还有尽力压抑的蠢蠢欲动。好像有什么更重要、更值得他期待的事，正等着他去做。正是那件事，让他瞒着父母，在夜里一个人偷偷跑了出去，到了那个地方。

　　但她此前从未听说。实际上，警察盘问过所有他可能认识过的人，都没有得到任何有益线索。以及……在那个地点，死亡的还有一个他们共同的女性朋友——温梦梦。

　　天黑得彻底。看了看外面的暴雨，回忆了出门的时间，丹姮还是决定回去。打个车比较保险，但——她摸遍了所有口袋，却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她把手机落在了餐桌上，而且没带现金。她呼出口气，决定在门口等一会儿，雨小了的时候，也许就可以尝试冲回去。

　　没有。横风越来越大，气温越来越低。她裹了裹外套，往身后看了一眼。温暖的黄色灯光顺着遮挡的血红帘布从细缝里溢散出来，里面没什么动静，却似乎还在营业。

　　周围一排的其他店铺都关门了，好像只有它还开着。

　　踯躅片刻，丹姮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试探着走了进去。

　　房间里挂满了厚重的幕布，背面是红色，正面都是黑色，布沉沉下垂，围出了一个小小的四方空间。三面挂了星星灯，房间中央摆了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桌面上铺了大黑布，还有几盏高台蜡烛。里面的光线很昏暗。

　　几个穿着各异、但都遮得非常严实的人围坐在长桌周围。

　　“一，二，三……”最里处，正对大门的神秘人伸出手指滑了大半个圈，从所有人的身前点过，缓缓移向最后一个人，“……九。”

　　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了她的方向，将目光牢牢黏在她身上，像在看一只误入献祭迷阵的羔羊……或者追逐同一顶王冠的死敌。数数的神秘人声音嘶哑，姿态怪异：“我们的人……多了一个？”

　　被众人盯住的丹姮：“……”她迅速扫略过穿着夸张诡异的众人，感觉自己仿佛是误入了什么邪教现场。她后退一步，立刻一边道歉，一边向回走：“不好意思，我走错了，现在马上……”

　　下一刻，她的话就戛然而止。回头看去，才刚刚从那里进来的门，却忽然已经消失了。

　　“真是个美妙的意外。”神秘人桀桀发笑，从宽袖中摸出一沓牌，扇形抹开，向丹姮走来，“既然如此，就来选一张吧。反正……”

　　宽大的兜帽下没有皮肤，只有一张劣质绘在纸上、掏出五官圆孔的空洞笑脸，洞里都是黑漆漆的一片。那个猖獗的笑容几乎要把纸撕裂：“你也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