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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生离死不别 长留醉颜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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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馆内死了前相国公子。这消息传得飞快,不到一个对时,香雪馆外已被层层叠叠的京畿卫围得水泄不通。
樊襄只呆坐在熏楼中,丝毫不动,如一尊坐化的佛。京畿卫队长就是旷修,他的卫队自然知晓队长与香雪馆丽梳姑娘的纠葛牵扯,故而只是围住熏楼外廊,却无一人进入熏楼内。
于旷修于寒鸦起的时辰赶到香雪馆,接到底下兄弟的报告,他正在校场训练新丁,事涉心上人,他未及换下一身铠甲,便奔到香雪馆来。
樊襄听着楼下熙攘的人声中,有纷繁嘈杂的脚步声,知是旷修到了。正回首,旷修已第一个冲上楼来,几步到了花廊下,雪白的银亮甲胄闪出刺目耀眼的光芒。
旷修急切地问,“怎么出事的?”
樊襄冷冷地看着于旷修,她自然不信他的急切,杜如阙肯放蒙瞻出狱,必定不是本意,要蒙瞻横死,才是他们父子的目的。如今,眼中钉已除去,又何必如此假仁义?
这许多年,人情冷暖,她自认还认得清。她知道,人死如灯灭,一切的辩解与呼号都只能是徒劳。一时心如死灰,樊襄缓缓起身道,“是我。杀了他。”
旷修的神情有一刹的惊异,却在下一刻爆发,面色狰狞道,“你胡说。”转身,对紧跟身后的下属道,“薛寒,马上封锁香雪馆,我就不信这杀人凶手,他能插翅逃了!?”那样的震怒,不像是假的,樊襄不由有些疑惑。猜来猜去,这人心诡异,她只觉疲累。
京畿副队长和手下人答应着四散开去。却听众人身后一声脆生生的话语响起,“不用搜查。是我放的毒。”
角落里,清瘦娇小的杳杳自阴影处走出来,清秀的面上是大义凛然的毅然决然。
樊襄心中一痛,惨呼一声跌坐在雕花座椅上,那座椅,蒙瞻每次来都会坐坐的,前尘恍然如梦。
她不知,为何身边跟着的这个孩子,明知亲见她和蒙瞻的两情相悦,却要这样硬生生拆散,他们本就飘渺的未来。
杳杳已是泪眼婆娑,看樊襄难以置信的表情,哭倒在地,扑在樊襄腿上,急急道,“小姐,是他出现才拆散了你和旷修公子。我恨,他把小姐你害的这样惨!”
这孩子这样的为她着想,只是她太小,不懂的事太多,世间一个情字,又有几人能真正勘透?
樊襄仿佛看到旷修眼中闪过一丝杀气。她猛然清醒,是旷修,利用这孩子对樊襄的赤诚心意,毁了樊襄最为珍视的人。不然,足不出户的杳杳,何处得的那阴险如斯的剧毒?
樊襄这里千肠百转,旷修已厉声责问,“你把毒置于何处?”樊襄不由冷笑,今日才知他如此道貌岸然,十足的伪君子。
杳杳久已惧极旷修,畏缩地抽噎道,“在……在那……参汤中。”
樊襄听了,先是毫无反应,突地大惊,带起手边的参汤,洒了大半在桌上,如血般滴沥开来。参汤是她亲手端来,无怪蒙瞻以为是她要他死,心中刹那绝望无比。她恨旷修,赢得彻底,让蒙瞻至死都未能明了她的深情。
于旷修急忙上前,将摇摇欲坠的樊襄揽入怀中,命属下将尸身、参汤带回刑部去,让刑部人查清回明。
薛寒等人领命,押杳杳迤逦而去。旷修对怀中神智有些昏昧的樊襄道:“襄儿,这熏楼血气太重,这几日你且换个住处。我去回禀义父,过几日迎你进门,他必会允的。你便委屈下,幼兰她是个贤淑妻子,自不会与你为难。你看可好?”
樊襄心下已是一片苍茫,只呆呆的点点头,旷修身上的寒甲让她如被冰雪,再寻不到人间一丝温情。看旷修欣喜地闪身离开,樊襄唇边绽出一抹凄绝的笑意,旷修啊,你终究不懂,论情深意重,你永比过蒙瞻,要我安心做小,就是你与蒙瞻相较的手段?恩赐也似,你可知,你永远也争不过一个死人?
蒙瞻许了多时的凤冠霞帔,却最终于杜府送到香雪馆。
馆中上下,自是有人欣羡,有人怨毒。私底下,怎样的话语都可听得到。比如出阁这日,仍可听得碧落阴恻恻的声音对众人说,人家丽梳好手段啊,弄死一个相国公子,还能够嫁入于大人府上做妾,我们姐妹要修几世功德,方可如此?
樊襄坐在菱花镜前,恍若未闻,细细梳妆,慢慢描绘,只见眉如远山,目如横波,面若娇花,形如舞柳,端的一个绝代佳人,却生在烟尘中。樊襄从不知道这喜庆的吉服,镶金的翠翘,镂空的花黄,如血的丹朱竟将自己打扮的如此娇媚。
末微一早,便去了于府安排典礼事宜,这香雪馆众人方敢在此喧嚣叫嚷。喜娘好不容易劝了众位姑娘回房去,樊襄却自痴痴地望着镜中人。
喜娘眉宇轻扬,夸许道,“小姐多俊俏的人啊,怪道那于大人有了千金苏小姐还不知足。”众人只道,樊襄水性杨花,倒了相国公子,又勾搭上如今的新起之秀京畿卫队长,狐媚子一样的人物,谁又知这其中多少樊襄的辛酸泪。
樊襄遣了喜娘侍女出去,仔细配上蒙瞻送给她的凤珏,轻轻抚摸,仍似蒙瞻送她时那般温润,人却已两隔。端详半日,樊襄抬头,神情依旧淡漠,返身抱起桌上摆着的那盏精致龙凤酒壶,象征着鸾凤相谐,长长久久的吉物。
这是末微居住的微苑,在香雪馆西北的一隅,离熏楼有着一段距离。
雾霭蒙蒙中,樊襄看不到熏楼水晶帘外的花廊,鼻子酸酸的,目中也是涩痛不已,却依旧没有眼泪流下来,樊襄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心如死灰。是于旷修亲手斩断了她对这世间唯一的眷恋。
听见喜娘在门外喊着吉时已到,司仪官唱着贺词,樊襄于熹微晨光中,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她生活了七八年的熏楼,放下丝缎的锦红盖头,顿时红色铺天盖地呼啸而来。
一阵目眩,樊襄紧紧握住手中的酒壶,袖中一阵刺骨的凉意。喜娘欢天喜地搀她进了轿门,喜轿在笙箫管弦声中,稳稳悬空。樊襄感到自己似漂浮在一片苍茫大地上,四周围人迹湮灭。前尘一幕幕在眼前,飞旋。
自出世,樊襄不知有父,与母亲末微寄居庵堂,受尽外人欺凌,躲在方外世界,方得苟全于世,她不曾问过,父亲是谁,不是不想,而是不敢。那样的凄凉身世,早害死温婉可人的才女,只留下一个骄横泼辣的母亲。
那样的清寒生活,她们母女过了七年。七岁时,杜如阙派人接她母女二人进京,于京郊置别院,日子虽则无忧,日日却在那个小院子,与庵堂无甚区别。樊襄被下人尊称小姐,却从来不曾见过父亲。不见,樊襄亦不想见,因为樊襄不知那样的父亲会否喜欢她。与其惶恐,不如不见。
再后来,她识得旷修,街上的浪子,却时时护她周全。她离他不得,求末微收留旷修。旷修懂事伶俐,自幼亦是孤苦伶仃,却练得几路招式,末微留他在别院做小厮。樊襄从那时认定这一生是交付旷修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曾想过有一日,两人,会硬生生分离。渐行渐远。
却不知峰回路转,波澜迭起。从那年,她们突然搬出别院,在京中闹市,末微开了香雪馆。灯红酒绿,樊襄愈发寂寞,末微不再是娘,她称末微“微姨”,一至如今。
原本是可以如此,即使寂寞,起码还有旷修陪伴,体贴入微,视她若宝。杜如阙偏见不得她母女安生,要樊襄变作丽梳,从此寄身香雪馆。樊襄本不从,她知,这是刀山是火口。那香雪馆说是歌坊乐社,亦不过是王孙公子达官贵戚的烟柳之地。却听不得末微劝说,樊襄的顺从换得旷修的前途似锦。终,一步错,步步错,无力回天。
樊襄在熏楼,一住四年,只为等沈蒙瞻,是杜如阙给她的唯一叮嘱。日日晨昏交替,日日抚琴解忧,她终于等到,却也等到今生唯一的牵挂。唯一的放不下。沈氏倒了,他亦离她远去,她完成了杜如阙的托付,可无法面对自己的生不如死。
刺骨的寒风钻进轿内,在樊襄耳边呼啸盘旋。樊襄想起蒙瞻说,“只怪我们都是棋子。”手中暗暗握紧酒壶一分。
轿外,杜府已然在望。轻轻撩起盖头,樊襄将壶中酒一饮而尽,静静等待,命定的结果。耳边已听不清丝竹弦瑟,只随着喜娘进了大厅,红锦盖头后,影影绰绰看见上首坐着一人,玉面美髯,风度翩翩,果然生就一张风流才子的玉润面孔。这一生,她只能见亲爹这一次,与自己依稀仿佛的容颜,却不能消磨她心中无限恨。
一拜躬身之时,只一瞬,樊襄猛然扯下盖头,敷脂扑粉的妆容却是异常惨淡。手中她攥紧一把凉意,掣出袖中匕首,只一道白光随樊襄轻颤的身躯向上首坐着的杜如阙划去,喜堂顿时大乱,宾客喧哗。杜如阙踉跄逃开,狼狈躲窜,早失了那份风姿。末微和旷修同时变了脸色,冲上前去,一个护在杜如阙身前,一个阻拦迎面而来的樊襄和那抹杀机。
旷修生生用胳臂格开锐利的匕首,血色滴沥,那物事丁玲一声落在地面的同时,樊襄亦猛然后仰,纤弱身躯砸向满地尘埃,如风吹飘萍,空气中,醉颜香气碎裂。
腹中已是剧痛,整个世界在眼前飞旋,樊襄目光直直望向旷修,全是不甘愿。
旷修狂吼一声,伸臂接住快要倒地的樊襄,“襄儿,你究竟怎么了?”话中是浓浓哭意,他不信,他的襄儿宁死不肯嫁他。他不信,他的襄儿置他于不顾。他不信,他的襄儿就这样一个人走上黄泉,对他毫不顾惜。可怀中,却只感到那身躯冰冷如水,渐渐僵硬。
樊襄艰难抬头,恍惚中似看见沈蒙瞻泪眼迷蒙,那怀抱让她如此心安。樊襄展颜一笑,喃喃道,“蒙瞻,黄泉路不远,你且等我,”纤细的手指划过旷修泪迹纵横的面颊,颓然垂落,唇边还绽着最后的那抹笑意,是如此满足。
旷修眼睁睁看樊襄合上双目,再不睁开,只觉心肺剧痛,目眦尽裂。他不知,何时樊襄竟和沈蒙瞻生死相约了。
后记
他不知,更无人知,那日他走后,樊襄在熏楼,将桌上洒落的参汤一滴一滴小心接入酒壶,耳边是蒙瞻永也消散不去的声音,“只怪我们都是棋子。”
她发誓,来生,必不由人摆布;必不再做棋子。即使一生也不能于孤凉中相遇,也要在相见时一身清白。
香雪馆不久,衰草荒芜,当家末微据说有人见在京郊尼庵,日日青灯古佛。只留熏楼前,葱葱翠竹,似还萦绕着杜家小姐昔时,与心上之人,绵绵私语。醉颜之香不恍惚曾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