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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黄泉路茫茫 到底意两伤 ...

  •   那夜心曲相通,蒙瞻立了重誓,之后,两人确确过了月余舒心日子。诗词唱和,琴瑟相谐,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一日快过一日,如同在梦中。

      或许果真应了那句老话,天不许,共白头。

      这些时日来,樊襄明显觉得蒙瞻气色憔悴,面锁愁容,即使两人独处,亦能感觉到他心力交瘁,连笑容都是如此勉强。那笑意从未再到他眼底心上。

      每每问起,他却总是说公务缠身,心烦地很。

      樊襄知道,白日强颜欢笑的蒙瞻,却总是在入夜,听得她轻浅的呼吸声时,紧紧将她拥在怀中,喃喃道,“梳儿,只要你还在我身边。”

      他不提,樊襄亦不问。她怕问的结果是,从此无缘再见,宁愿,自欺欺人,徒留几日温存。

      还记得最后那次见,是蒙瞻的隶属自签押房匆匆寻他到此。彼时,蒙瞻正与樊襄画眉,赞她目如星眉如柳,亲亲热热,见来人,面色突地冷落,放下精致眉笔,只说了一句,“梳儿,等我回来”,便随从人步履匆忙的离去。樊襄不敢回头,却于铜镜中不眨眼地看那背影,竟品出一丝绝望。面上,是一道残眉。似乎是谶。难得圆满。

      已经五日了。蒙瞻再未到香雪馆。

      碧落众人亦从方才习惯的亲热中,远了淡了,甚而会在她耳边轻讽浅嘲着,新人笑旧人哭,不必痴痴等,刺得她心头惶恐。

      因她知,蒙瞻不是那种纨绔公子,这场爱恋,怕是蒙瞻陷身只会更深。如今,他不来,必是大事不好。

      日日在熏楼,樊襄如坐针毡,忧心如焚。遣了杳杳去前厅打探,那孩子却失了平日的伶俐,回复的话如云里雾里,什么消息也不曾听得。

      无聊照着菱花镜,眉还是蒙瞻五日前所画,已然模糊,自己颜容看去是憔悴不堪,面色萎顿,如秋日枯叶,哪还有初识蒙瞻时的花容月貌,倾城风姿?

      心中一怒,将头上珠钗尽数拔下,奋力掷向闪闪镜面。

      菱花铜镜立倒,那清脆的“哐啷”声在空空的熏楼里荡了几荡,让樊襄更觉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却听见背后宠溺的声音,“襄儿”,猛回首,末微已袅袅婷婷立于身后,红裙素衣,无风自漾,风韵犹佳的面上罕有的挂着倾城的笑容,“又在发什么脾气?”

      虽未见末微手中的羽鞭,樊襄仍觉得身上是一处连着一处的刺痛,慌忙起身施礼,唤声,“微姨。”

      末微心疼地看着樊襄日逐消瘦的玉容,眼中露出不易见的疲惫,哪个做娘的不疼自己的骨肉,如今女儿与自己却是亲近不得。这位香雪馆的主子也不由感到心酸,难得地柔声道,“襄儿,何必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

      樊襄一怔,不是没听出末微话中暖意,却仍是习惯,不作声,不答言。

      末微轻叹口气,走上前,牵起樊襄柔荑,声音更是柔暖,“襄儿,有什么话,不能跟娘说?”

      樊襄语带哽咽地唤了声“娘”,便再也顾及不得许多,劈头便问,“可有蒙瞻的消息?”

      末微惊诧一愣,旋即放了手,面色冷峻,厉声道,“奸相养贼子,值得你如此惦念?没见人家已经冷落你了么?”

      樊襄手中紧握那块自己珍若性命的凤珏,目光灼灼逼视末微。

      末微无法直视樊襄的目光,知她不信,语气也软了下来,索性据实相告,“你爹已上疏劾倒了沈净。钦定的满门抄斩。沈净当日就斩了,沈蒙瞻系狱,不几日也便要人头落地。”语气中并无多少欣喜,却是疲惫多些。这些年,为报仇,她又失去几多,这奸贼死得也嫌太容易些?

      樊襄顾不得眼前阵阵晕眩,就要冲下楼去,却被杳杳闪身拦住。

      末微也急追而来,气急败坏地扯住她骂道,“不知廉耻的丫头,他死,你也死不成?”

      樊襄泪如雨下,气息难继,“我要去求杜大人,我不能让蒙瞻死。”

      末微闻言脸上蒙霜,一把扯过樊襄,将她推到屏风旁,厉声喝道,“不许去。沈家是我们的仇人。你这样,让你爹情何以堪?”

      樊襄双手抓住屏风,踉跄站住,满面是不解,语带埋怨,“既是这样,当初为何又允我二人在一起?”

      却见末微冷冷一笑,目中竟是鄙夷之色,道:“若不是你国色天香绊住那沈蒙瞻在香雪馆,旷修岂会如此轻而易举进了相府,岂会得了那老贼贪赃的铁证。那沈蒙瞻本也是你爹赞赏的文武全才,只可惜他姓沈,更可惜他沉醉温柔乡,误了正业。”句句都是瞧不起。

      樊襄被末微语中的冰冷震得全身发抖,却已没有争辩的力气,只能凄凉笑着,“原来,我和蒙瞻都是棋子而已。“

      看向末微,樊襄目中已无恨,却满满是眷恋和怜惜,“还有你,娘。杜如阙和沈净的弈局,无论输赢,我们都是可有可无。“

      末微浑身一震,似被击中痛处,往日的凶狠强悍一丝不见,却依旧强撑道,“住口,怎么拿你爹和沈净作比?”却已是强弩之末,气势皆无。

      樊襄仍旧是笑,眼泪却簌簌落下,更添凄凉无奈,“我果真有个爹么?娘,难道你还以为他杜如阙会给你一个名分,那于旷修会娶我入门?若那样,现下的杜夫人、苏府的苏幼兰又情何以堪,她们清白世家女儿岂肯与我们风尘女子做姐妹?”这样的话,她知于末微是如刀似箭的,却不得不说。

      “别说了”,末微惶急打断樊襄,却已是面色入纸,跌坐在雕花镂空的红木椅中,更显孱弱。她无法反驳,因为樊襄句句是实情,她们早在踏入香雪馆的那一日,就不再是杜府之人,不会再有风光名分,只有颠沛流离。是她,这许多年,不肯面对。

      樊襄静静看着末微的挣扎,她比末微更清醒,只因为她此生有幸,遇到了怜她惜她的蒙瞻,才有勇气面对那样痛苦的割舍。深深喘息,樊襄道,“娘,我从不以为杜如阙配做我爹。为于旷修,我入香雪馆,牺牲清白青春,却也只盼到他另娶。娘,真心真意对你的,可遇不可求。”

      终于凝噎无语,樊襄掉转头去,强忍着目中的泪,手中握着的凤珏只觉丝丝疼痛,心中默问,蒙瞻,究竟是谁在戏弄我们?是天是命还是人?

      良久听见背后末微细若游丝般的声音,“襄儿,娘去求他,放过沈蒙瞻。只要你觉得,他活着你开心。”

      愕然回首间,只见末微枯瘦的背影踽踽离去,再不复昔日那般光彩照人,恍若一瞬间老了十岁。娇容不再。只是个可怜的母亲。

      樊襄不知自己这样是否是对的,不知自己是否对娘亲太过残忍,可是为了蒙瞻,她顾不得其他了。喃喃道,蒙瞻,我绝不让你死!

      日已中天,沈蒙瞻自锦床上强自起身,勉力走到花廊上已是气喘吁吁,额隙见汗,一时无力坐在藤椅上,方长舒一口气,微风吹过,顿觉清爽,醉颜香气于四周袅袅飘着,唯一憾处是周身只觉火烧火燎般疼痛。

      处处伤口,处处惨不忍睹。于沈蒙瞻,这半月,竟是混混噩噩如梦一般。

      先是,五更时分上朝去的父相被监察御史杜如阙及各部尚书联名弹劾,历历铁证如山,午门外,天子宝剑斩了旧日宠臣,毫无怜惜。

      上皇震怒,钦定了满门抄斩。抄家时,于刑部供职的沈蒙瞻正被押过府门外长街。押送官有心折辱昔日相国公子,命停车在昔日相府门前,亲眼看那华丽庭院满地狼藉,沈蒙瞻竟似解脱。满面平静无波,瞬时扫了押送官的兴致,于大街上,他昔日府门前,长鞭抽来,痛入骨髓。却只是他炼狱生活的开始。

      狱中那几日,他想起便不寒而栗,活活是人间炼狱。若非他是钦犯,定了秋后方问斩,怕是早被那帮酷吏折磨致死。

      这样的下场,沈蒙瞻早已料到,甚至私心里是盼望着。不过是一死,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他原不曾留恋这人世,亦报了必死之念。

      只是心中无时无刻不思念熏楼内那张清丽娇柔的容颜。今生遇到了她,是福气;却只能堪堪错过,只能说福薄。他未曾料到,那娇柔女子竟然会宁可舍弃一切也要救他。

      那日,杜如阙狱中传旨,他只当圣命下了,提前行刑。却不料是一道赦书。

      杜如阙说,沈蒙瞻,竟果真有贞烈女子拼死为你全命。老夫甚是感怀。走出这道门,可要好好顾惜你的性命。面色阴冷,语气不甘,言下是赤裸裸的威胁。

      他并不想纵虎归山。无奈,一向那千依百顺的末微竟然拿香雪馆的秘密要挟,他不得不含恨放过沈蒙瞻。转念又想,无妨,也不过让他多苟活一时而已,却从此了却了末微、樊襄入杜府的念头,也是一得。

      茫茫然接了旨,沈蒙瞻一时无法相信。因他早知,香雪馆歌姬丽梳本是杜如阙的私生女儿,名樊襄。他识得樊襄,全是沈净安排,要以杜樊襄做筹码,要挟杜如阙。所以他才说,他和樊襄都是棋子。

      只可惜,事情是可以安排的,人心却不能。

      他爱上了杜樊襄。从第一次听琴起。那响遏行云的琴音中,却是和他一样的孤寂。自此深陷,无法自拔。棋子有了感情,便成了杀人无形的利器。

      夜宿香雪馆,并不只是贪恋那片刻温存,半晌欢娱;却更是不想面对冷酷无情的父相,和那毫无温暖的豪宅。

      私心里,他一直是想父亲死的吧。

      牵连沈净案的一众党徒皆被诛,只有他,沈净的独子,却得圣谕,因平日勤谨,忠君侍上,得免一死,仅是削了爵,从此一介布衣。

      自狱中出来,久暗的双眸无法适应骤来的光明。恍惚中,见有华丽马车辚辚行来,驾车人竟是一向为敌的素日对手,苏府快婿杜如阙的义子于旷修。

      沈蒙瞻只道于旷修是来嘲弄,他劫后余生的狼狈,却见那本该春风得意的于旷修目中是满满的仇恨,盛不下丝毫讥讽。

      车上,有素手挑起珠帘,侍女杳杳毫无表情的面孔之后,是瘦骨嶙峋花容失色的樊襄,目若横水,盈盈于前。他本想断了这场纠葛,寻个清净处,了此残生,却那日见了樊襄如珠的泪,惨淡的玉容,无法抗拒那份生离死别的创痛,竟顺了心意,随樊襄重入这香雪馆。

      连日来,他习惯了同樊襄一样坐在这花廊下,只觉清心寡欲。楼前那片竹林尽在眼底,风过雨过都是宁静。

      正呆怔出神,背后有珠帘声响,不必回头,仅有醉颜香,便知来者。

      樊襄手捧热腾腾的参汤,面目如画,环佩如风,轻轻走过,醉颜香气四散,嗔道,“又在此吹风,小心身子。”拾起落在地上的薄薄纱被盖在蒙瞻身上。

      蒙瞻含笑,任她斥责,接过樊襄手中参汤,却抱怨,“我早说过,身子已大好了,莫要再熬参汤。”

      樊襄反身取来汤匙,递到蒙瞻手边,亦笑道,“好,好,好,明日便不再熬了。”

      蒙瞻无奈地苦笑摇头,这话他已听了三日。他虽知之不详,却自香雪馆其他人的目光和窃窃低语,猜出樊襄处境堪忧。是以更不想她为他无谓的劳心费力。

      不忍拂了樊襄的心意,蒙瞻只能吹过碗中腾腾热气,却只喝一口,便觉此汤有异。见樊襄立于一旁,笑靥如花地看着自己。蒙瞻闭目,义无反顾地咽下喉去。若是樊襄要我死,这命就给她何妨?

      蒙瞻放下手中汤碗,因他觉出这毒甚烈,不说见血封喉,也是片刻即亡,他还想看看樊襄倾城容颜,与她多厮守片刻。

      樊襄未觉有异,只含笑问道,“怎么又不喝了?”只当蒙瞻又跟她计较,不肯再喝。

      蒙瞻强忍住腹内绞痛,作出赖皮样子,眉头皱成一团,直嚷,“好烫。”

      樊襄失笑,取过参汤置于厅内桌上,道,“那就等下再喝。”似耐心娘亲哄劝儿郎。

      “丽梳,”蒙瞻眷恋眼神不肯一刻稍离,“你可曾后悔与我一起?”

      樊襄望着蒙瞻,目若秋波,唇齿间只透出两个字,“从未”。字字千钧。

      “即使我已不是相国公子,只是一介平民?”蒙瞻犹自不肯放松,这是他最最在乎的,他怕因着父相,他才获此佳人,却从不曾得到她的真心。

      樊襄目中透出无奈,轻握住蒙瞻的手,幽幽叹道,“我宁愿你从来不是相国公子,可与我相对忘贫。”

      蒙瞻眉间一跳,是欣喜的,腹中疼痛却更剧了,额间滴落颗颗汗珠,他却犹自咬牙硬撑,“我却宁愿你从来就是丽梳。”

      樊襄听不出蒙瞻此话中的凄凉无奈,只看到他额上青筋暴出,冷汗滴滴,心惊地问,“蒙瞻,是伤口作痛?”她不知末微是如何令杜如阙改变主意,却在第二天就接了蒙瞻回熏楼,那时蒙瞻已是体无完肤,鞭伤、刀伤、烧伤不下百处,早已形削骨立,没了人模样。樊襄不眠不休照顾他数日,才将他从鬼门关抢回。此番,见蒙瞻如此痛苦难忍,樊襄只想得到他身上旧伤,却不曾担心其他。

      蒙瞻摇头,想说些安慰的话,牙齿已因毒性扩散,而隐隐碰撞,竟是一句整话也说不出。

      樊襄这才惊觉,尖叫失声,“蒙瞻,你怎么了?”

      蒙瞻强忍痛楚,手指苍天,语带恨意,“苍天不鉴人心,我立誓何用?丽梳,你信我,是一心一意?”

      樊襄想到最可怕的事,却只能手足无措地频频点头,“蒙瞻,我信,我信你。”泪水如浇,毁了面上精描细化的妆。

      蒙瞻面上露出惨淡的笑容,拼齐最后一口气道,“丽梳,我的命你拿去。今生无缘,只怪我们都是棋子,都是……棋……子……。”

      蒙瞻竭尽全力吐出最后一个字,握住樊襄的手无力垂下,一双眸子透着深深的无奈,不肯闭上,慢慢渗出血色。

      樊襄似是不信,愣在当场,全身僵冷,陡地发出凄厉的哭声,“蒙瞻,我没有。”

      惊得楼前青竹阵阵瑟瑟,那嘶喊追着沈蒙瞻未散之灵在熏楼外越飘越远,消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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