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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周勃最终平安出狱。
      此后我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曾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弭在了时光之中。
      昌平也重新回到了绛邑,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再未相见。

      而我,我一直停留在长安,固执的不肯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不,不对,堂邑并不是属于我的地方,我应当属于长安。

      父亲倒也并没有强令我回到堂邑去。他当初颁布列侯就国诏,大半原因是为了对付周勃,如今周勃既已失势,那道诏书便也没有再严格执行的意义——在我眼中看来,是这样的。

      不过那时列侯诸王,并没有人真的敢于随意长安滞留。由此可见,我父登基数年之后,其威严已深入人心。

      我也清楚,父亲之所以没有将我撵回堂邑,不是因为他可以纵容我公然违抗他的旨意,而是那段时间他实在太忙。匈奴的入侵、各地的灾异、官吏的任免……种种事务压在他的肩头。偶尔我去宣室殿,每一次见面,都觉得他的头发比起过去白了些许。每当这时我都会想:皇帝这个位子究竟有什么好的?

      除此之外,那段时间他还在张罗着为阿启修建一座别苑,用以招揽宾客——阿启已经做了好些年的太子,父亲为他请来了最有名望的学者做老师,又命贤臣辅佐于他。大母更是为他挑选了薄家的淑女做妻子,就在年初的时候,十三岁的阿启正式大婚,从此之后算是有了家室。

      所有人都对阿启寄予厚望。

      而我这个弟弟也似乎的确没有辜负他人的期待。
      与日渐衰老的父亲不同,阿启正当年少,身形一日比一日挺拔,眉眼间飞扬着光芒。

      我越来越清楚的意识到我的弟弟未来也会是汉家的皇帝,他将如我的父亲一样坐在未央宫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掌控着天下人的命运。

      思贤苑落成的那一日他邀我前去游览,我本是好玩乐的性情,可那天却是悒悒不乐。
      阿启敏锐地觉察到了我的情绪,问我为何愁眉不展。我凝视着这个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的弟弟,在金阳晕染下,悄悄于心中勾勒他戴上五色旒冕的样子。

      许久后我说:“此地甚好,我不愿多看,唯恐生了眷恋,有朝一日回到堂邑之后念念不忘。”

      阿启敛低眼睫,露出了然的神情。
      “勿忧,阿姊。”他轻描淡写说道。

      这般态度使我略感不快,然而不久之后,父亲竟真的下了一道圣旨——召我的丈夫陈午入京为郎官,随侍太子身侧。

      如此一来,我便有理由长久的留在长安。

      听闻此讯的那一刻,我心情复杂,忧虑许久的事情,竟被阿启轻轻松松的解决。从小到大,因为我排行居长,所以我几乎很少求过阿启什么。可有一个事实我不得不接受——阿启虽比我年幼,日后却必定能强过我。未来或许还有许多时候,我需仰赖于他。

      能够留在长安,于我而言是好事,于陈午来说,却未必如此。

      “富贵就如同灼灼的朝阳,虽盛烈灿烂,终究无法长存。”这是他说过的话。
      他总是表现得格外冷静、清醒,就如同是这世上万般风云的见证人,一切的浮沉荣辱都与他无关。

      我厌恶他这份清醒。

      他来长安来得并不情愿,我每回见到他,也不会给他好脸色,我们二人就这样长久的僵持着,度过一日又一日的光阴。

      有时,母亲会试图调节我与陈午之间的矛盾,但作用不大。久而久之,她也不再管我们。
      在我看来,相比起我和陈午,母亲面临的状况分明更加糟糕。

      她的眼睛几乎不能再视物,却偏偏还身负着一国之母的重任。我无法想象人若是失去光明该怎样活着,可母亲依旧从容,掖庭之中大小事务委于詹士与将行[1]之手,而她靠着耳与口牢牢掌控着掖庭。

      母亲总说她自己是寒微出身,无过人才学,可在我看来,她是个极聪慧的女人,我喜欢跟随在她身边,模仿她的一言一行,将她每一项决策都记在心里,独自一人时静静品酌。

      群臣畏惧我母亲,为她和她的家族设下了重重束缚。我为此颇为不平,而母亲却对我说:“水善利而不争乃谦下之德也。阿嫖,你当收敛争利之心。”

      她好黄老之学,眼盲之后仍时常命人为她诵读道家典籍,不少篇章我读来佶屈聱牙,她却能倒背如流。
      而母亲之所思、所言、所为,于我而言,亦是仿佛隔着重重纱幕,让我无法瞧个真切。

      我那时不懂母亲,只知道父亲自打成了皇帝之后便日渐疏远她。他也许是厌恶她失神浑浊的眼睛,也许不是。
      他所宠爱的是一个在我看来愚蠢而浅薄的女人,将她封作了夫人。那位慎夫人为君王嬖幸,日渐骄矜,仿佛她才是皇后。

      阿启与我都厌恶这个女人,我们也都认为,得想个法子打压这个女人的气焰,皇后,帝之嫡妃,坤之极也,理当统帅六宫,威严不容她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进犯。

      原本我们是打算在慎夫人的车驾上动些手脚,给她一点颜色瞧瞧——至于她会不会摔死、若是真的摔死了我们会有怎样的后果,那时年轻且气盛的我们全然不在乎。

      然而计划还未实施便被母亲察觉。真是奇怪,她明明都近乎瞎了,却还是对我们姊弟二人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母亲罚我们跪了很久,直到我们双腿酸软头昏眼花为止。

      阿启并不服气,不肯去向慎夫人致歉,为此换来了母亲持着竹杖的一顿打。他说他是太子,不该受此折辱,母亲冷笑着问:“你哪里有半分天子的模样?”
      又看向我:“你嫁做人妇已有数年,仍莽撞轻浮,我身为你的母亲,实在羞愧。”

      我与阿启双双缄默。
      但之后我们谁也没有去找慎夫人谢罪。

      那天走出椒房殿时,我对阿启说:我咽不下这口气;阿启回答:我也是。
      我又说:咱们再想个法子,让那女人出丑如何?
      阿启这时却幽幽看向了天,摇头:我改主意了。

      我嗤笑,以为阿启是害怕了。阿启无奈的对我说:“你要是气不过,接着去找那女人的麻烦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下次被阿母训斥了,可别找我哭。”

      我不理他,在那之后也再没主动提起过慎夫人。

      不久后,我搜罗来了金丝织绣的素纱,辗转送到了慎夫人的手里。被我买通的侍女日夜在慎夫人耳边夸赞她容姿美丽、惋惜她衣着简素。久而久之,慎夫人亦开始自叹她年华正华却被丑陋的衣裳减损了颜色,忍不住将我赠与的素纱裁剪成了华丽的衣袍,穿在身上从未央宫的长廊复道招摇而过。

      我在陪伴父亲前往长乐宫的路上正好迎面撞见了慎夫人,不由半眯起眼睛,满意的欣赏着她的雍容奢丽。那身曳地长裙绣着赤金鳞纹阳光下熠熠生辉,裙摆三尺有余,如一条炫目的鱼尾。

      父亲过去喜爱慎夫人的年轻和她那张因年轻而美好妩媚的脸,可当他见到如此华美的慎夫人时,他非但并不为之而感到喜悦,反而勃然大怒。

      父亲自从登基之后,便屡次打压长安城内的浮华之风。需知秦末战乱,民生凋敝,哪怕高祖吕后数十年休养生息,田间乡里仍有食不果腹之民。

      父亲当着我的面怒斥了慎夫人,并拔出了佩剑斩断了慎夫人拖曳着的长长裙摆。自此之后,宫内再无人敢着曳地裙。[1]

      慎夫人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成了宫人口中的笑柄。我乐于见她丢人,为此而感到十分得意。我向母亲炫耀我为她所做的事情,母亲只是笑笑,她抚摸我的头颅,就好像已经梳起了妇人发髻的我还是孩子。

      之后某日,父亲兴之所至,巡游上林苑。慎夫人随王伴驾,占尽君恩,好不得意。郎署长有意巴结她,在布置坐席时,竟将她的席位挪到了我父亲身侧,越过了我母亲。

      我当即想要发难。可是有人按住了我,扭头一看,那人竟是阿启。
      “何故阻拦我?我乃长公主,还能怕了她不成?”我压低声喝问他。阿启与我一块长大,性情类我,我不信他能容忍得了自己的母亲受此羞辱。

      阿启轻哼,往母亲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我一眼望去,母亲仍是平静的、淡然的,也许因为她是个瞎子,看不见荣华、虚名和小人张扬的嘴脸,方能不怒、不惊、不躁、不妒。

      可双目俱明的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无地自容。慎夫人所践踏的不仅是中宫的尊严,更是我的脸面。于是我挣开了阿启的手。

      就在这时,有位臣子忽然从席间站起。此人名袁盎,在朝堂上以刚正循礼而闻名。

      他一步步走近我父亲,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凝在了他的身上——只见他朝着我父一揖,接着躬身将慎夫人的坐席拽开。

      慎夫人既惊且怒,扭头离席。我注视着她的背影,心头一阵畅快。只是我父亲竟也跟着那女人一同拂袖而去,这使我略感不安。
      我不畏惧的这个女人,却唯恐父亲发怒。倒是母亲仍好整以暇的坐着,侧耳聆听着上林苑中的雀鸟鸣啼。

      “你父亲是贤明的君主,一向善于纳谏,你不必担心他会迁怒他人。”当我走向她的时候,我听见母亲淡淡的说道。

      “袁盎此人,与您有私交吗?”我小声的问道。
      “你糊涂了,我只是宫墙中的失明妇人,安分守己,怎能随意结交朝臣。”母亲道。

      “可您仿佛早就猜到,此人会站出来为您出头。”
      “礼法不可乱。不是袁盎,也会是别人。”
      “那……我该谢谢他吗?”我问:“父亲若是为此事处罚了他,我该为他去求情吗?”

      “这样的问题,你可自行与太子商议。”母亲扶着侍女的手起身走远。
      但我并没有遵循她的话去找阿启,我心想我又不是垂髫小儿,何至于这样简单的小事都要去找他。要是表现得太过依赖他,在他面前我哪来的长姊颜面?

      不久后,在我的刻意打听下,我得知袁盎后来在我父亲面前又说出了这样一句话,“陛下独不见‘人彘’乎?”

      昔年高皇帝爱妃戚氏,有美色、善歌舞,在高皇帝生前极尽得意,却又在高皇帝死后,被吕后砍去了手足,剜目割舌。袁盎是在警告我父亲,若放任慎夫人继续张狂下去,焉知我母亲有朝一日不会做出和高皇后一样的事情来。

      有消息说,慎夫人感激袁盎对她的提醒,赐给她黄金五十[2]。我劝阿启也同样赐金给袁盎,这样受父亲重视的臣子,可不能被慎夫人拉拢去了。
      阿启不以为然,说袁盎日后必然为他所用,何需他去拉拢。

      我恼他没有上古君王礼贤下士的风度,转念一想,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理。慎夫人又没有儿子,父亲其余子嗣又都还年幼,他必然会是未来的皇帝。

      也就是在这书,我忽然想明白了许多的事。
      母亲的不争并非是她不能,而是她不屑。
      她有一个做太子的儿子,如无意外,她未来必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她的不争、她的从容、她的淡漠,全然来自于她这个身份。

      我想起了母亲在那天最后和我说的话,她要我去和阿启“商量”。商量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和我这个弟弟一起。

      在那之后,我不再关注戚夫人,也懒得去理会掖庭的风云变幻。某天我忽然发现,父亲身边不再有慎夫人的身影,陪伴他的女子成了另一个妙龄少女。

      我顺口向母亲提及了此事,母亲不悲不喜,荣宠或屈辱于她而言,都好似淡淡云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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