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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母亲患的是眼疾,这是她从代国来到长安后不久便染上的病[1]。在我婚后,她眼疾加重。父亲想尽办法为她寻医问药,依旧不能使她恢复如初。

      我赶回长安看望她时,她曾经清亮锐利的双瞳只剩空茫。我扑过去握住她的手,而她迟疑了许久,才“看”向前方,问:“阿嫖,是你么?”

      我伏在她怀中泣不成声。
      我的母亲过去对我严厉,但同时她也极其爱护我,从我很小的时候我便清楚,这世上,母亲是与我最为亲密的人,即便是父亲或是阿启都不能与她相比。她失去光明,我如何能不痛心?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我衣不解带的照料母亲,并且对陈午的怨恨又增添了几分。我总在想,如果我没有出嫁,如果我没有跟随陈午去到堂邑,那么我或许还能侍奉在母亲的身边,多陪她一段时间。

      母亲倒是常催促我回堂邑。我不愿意,她便握住我的手,反复追问我原因。
      我告诉母亲,我与陈午关系不睦。

      母亲倒是显得格外平静,“天底下夫妇千万对,琴瑟和鸣的不过了了。阿嫖,你当学会忍耐。”

      我自小是张扬的性子,即便是身为储君的阿启,在我面前也时常做小伏低。母亲口中的“忍耐”,在我的意识中是与我全无半点关系的词语。因此我并不将她的劝诫放在心上。

      我只是在想——母亲既然说到了忍耐,那么她与我父亲的相处之时,也是满怀“忍耐”吗?
      这天底下的女子,当真大多得靠着“忍耐”与自己的丈夫熬过漫漫岁月么?

      不过,这样一个问题我并没有深思,因为它是荒诞的。母亲怎么会需要“忍耐”父亲呢?我的父亲是高皇帝的血裔,是天下至高的存在。所有人都当以环绕在我父亲身边为荣,我母亲想必也是如此。

      我将脸埋在母亲的袖子里撒娇,嗅着她身上好闻的杜若香味。母亲缓慢的抚摸着我的头发,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罢了,阿嫖,你与我不同。你比这世上大部分的女子都要幸运。只不过——”

      “不过什么?”
      “你最好还是回到堂邑去。”

      我所有的情绪都在那瞬间被掐灭,面对着神色戚然的母亲,我无话可说。
      而她还在试图劝我:“堂邑不是个坏去处,相较长安,那里要平稳许多……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阿嫖。”

      我明白的。

      我那时已能隐约感受到长安金粉云烟之下的暗流涌动,也逐渐明白了为何我的父亲要给我安排陈午那样一个夫婿。
      这是保全,亦是防备。

      皇后是什么?皇后是月亮,与太阳比肩,辉照万物。
      我的母亲是汉家的皇后。

      而她当初之所以能够成为皇后,不止是因为代王后及其四子接连早逝,更是因为她出生寒微。朝中大臣恐惧吕后,同时也恐惧新的皇后有朝一日会如吕后一般危及汉家社稷,所以他们挑中了母族势力单薄的我父亲做皇帝,又选中了无家族依靠的我母亲做皇后。

      而我,作为皇后的女儿,被嫁给远离权力中心的堂邑侯之子,亦是因为这些人对皇后的防范——防范皇后的人中,也包括了我的父亲。

      我也说不清楚我是什么时候想明白这些事情的,也许是我见到我那两个舅父的时候。

      就在我回长安不久之前,有官员为我母亲找来了她的亲族。

      说来这也是件传奇事,我母少时家贫,不得已与亲生手足分离。如今她飞黄腾达,于是便涌出了许许多多的人自称为是我母亲的弟弟。

      然而,在这群人中,母亲竟真的找到了她失散的亲人。于是我在这世上便多出了两个舅舅,一名建,字长君,一名广国,字少君。

      我与他们并无感情,只是认为他们既然是我母亲的兄弟,那便享有外戚之尊,理应扶摇青云。

      然而群臣却在我父亲意图授予他们官职的时候出面阻拦——而我父亲竟也认为群臣谏言有理,最终只是将我两位舅父封侯,而未予他们半分实权,且召来了年长的学士,命他们教授我两位舅父道德操行,唯恐他们滋生了野心与贪欲。

      这不算什么大事,但就是这件事使我意识到了,朝野上下,没有人希望再见到一个吕氏家族。大臣的目光死死地锁住我母亲,只盼望她就此安静,成为椒房殿里无声的人偶——而我的父亲亦是如此。

      至于这一猜测是否正确,我并不知道。因为身在堂邑时,没有人会和我说起那些复杂的、朝政上的事务。只是我越是远离长安,便越是挂念长安。唯有在打探朝堂风云之时,我心里才会稍稍宽慰,感觉自己仿佛还处在长安。

      总之,借着母亲患病的机会再次踏入长安时,我的心境已与最初来到这里时大为不同。

      母亲劝我回堂邑,我对她的劝告充耳不闻。只想尽办法长时间的驻留在未央宫中。其实世间繁华的所在并不止长安一处,富丽堂皇的宫阙在堂邑也并非不能修成,可我就是留恋长安,仿佛这座城池底下埋着我前世的骨。

      更何况那时候若让我回堂邑,我也实在放心不下我的母亲。
      一个没有眼睛的皇后,如何能够打理内闱的诸多事务?并且自她失明之后,父亲对她也逐渐冷淡。很快我在他的身边看见了新宠。

      我父不好享乐,在成为天子之后并不曾肆意征召美人入宫,可掖庭中总有美貌的女子,她们鲜妍的容貌将我母亲衬托得愈发苍白黯淡,我不喜欢她们,母亲却大度的包容了她们的得意张狂。

      “尹姬、慎夫人,这些如今围绕在你父面前讨他欢心的女人,都是我亲自挑选好,送到宣室殿的。”母亲说:“她们能得到天子垂幸,我亦为之而欢喜。皇帝日理万机,身边能有人使他稍稍展颜,我这个做皇后的,欣慰都来不及,又怎会嫉妒呢?”

      我不知道她这番话是否言不由衷,我只觉得母亲越来越像死去的代王后。她身上有了一种沉稳平和的气度,只是比起从前的王后,她更为疏离冷淡,像极了祭坛之上垂眸不语的神像。

      我在长安停留了很久很久,这段时间我总爱去长陵。朔风呼啸过天地间,卷起长陵萧瑟的草叶,林木瑟瑟作响。听人说吕家权势最鼎盛的时候,整个家族就有如一株参天巨木,遮蔽了日与月。

      可是现在长安城内三公九卿、天下诸王列侯,可有吕姓之上尚存?我日日夜夜思考着吕氏骤然覆灭的原因,最后得到的答案是:因为那个临朝称制的女人死了。

      也许吕氏并不是巨木,高皇后吕雉才是。
      而我,馆陶长公主刘嫖,若是做不来乔木的话,又该依附谁人?

      在我还没有想通这一问题的时候,一件大事发生了。
      绛候下狱。

      这位曾追随我大父打下江山社稷,又斩灭诸吕扶持我父登基的老臣犯了什么事,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出嫁不到两年的昌平,因为他再度回到了长安。

      她并没有长高多少,看起来反倒比从前更为瘦削,站在宣室殿前,远远望去她像极了一个干瘪的苍老妇人,我险些没有认出她。

      “昌平怎么回来了?”
      有宫人回答我说:“为其夫家求情。”

      阿启曾向我隐晦的透露过,父亲与绛侯一直在明争暗斗。我不知道父亲都做了些什么,但现在绛侯下狱无疑宣告了父亲的胜利。

      我该高兴才是。

      然而这是昌平看到了我,她凄厉了唤了我一声:“阿姊——”

      之后她再没有说什么,目光从远处遥遥落在我身上,我看不清楚她的神情,但我猜得到她的眼神。

      我看着昌平,想象着自己跪在宣室殿前的狼狈模样,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父亲想必早已下定了扳倒权臣的决心,嫁入周家的公主是他推出去的牺牲品,用以暂时安抚绛侯一家,到了不需要对绛侯隐忍的时候,做了周家妇的女儿他不会顾惜。父亲的一念之差使我与昌平有了迥然不同的命运,我本该为此而感到喜悦或者得意,可我笑不出来,我只觉得脊背都在发冷。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今日之昌平,焉知不是明日之我?

      我怜悯昌平,可我帮不了她,只能硬着心肠扭头转身。

      从宣室殿离开之后我见到了阿启,同他说起了昌平的事。阿启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并不十分关心。他毕竟不是女子,无法如我一般对昌平的境遇感同身受,反倒对我说:“理会她做什么,我才是你同产的弟弟,你该关心我才是。”

      我含笑摇头,说:“不一样。”
      阿启别过头去,不愿意看我。我也懒得哄他,只静静的等着,果然没过多久他便又自己凑了上来。

      “阿姊你何需为她担心,她是天子之女,总不至于真落魄成罪妇。纵然——纵然周勃眼下身在狱中,可那毕竟有功于父亲的人。”

      “有功之人又如何?”我反驳:“纵然我不像你一般日日跟随父亲过问朝政之事,我也知道父亲对绛侯忌惮已久。他有杀死绛侯的机会,才不会轻易放过。”

      “兔死狗烹固然无可避免,可也要看看时机。”阿启轻声细语的说道:“若某人家中豢养了一大群猎犬,某天忽然将其中最凶猛、最有号召力的一只捉出来烹了,犬群难免不为之惶惶。”

      我想笑阿启竟将衮衮诸公比作狗,一转念却又意识到了他是在暗示我一些事情,于是将笑声咽下,苦思冥想了起来。

      “这样的道理,你懂,阿父难道就不懂么?”我满是疑虑的斜睨了他一眼。
      “他是皇帝。”阿启不以为然的往天上指了指,“皇帝所处的位子比我们要高,在高处,所见到的风景是不同的。”

      阿启离开之后,我继续发呆。至夕阳西下之时,我再次去往宣室殿。
      昌平还在那里,茫然无措似是误入长安的外来客。我一步步朝她走过去,越是靠近她,胸腔中的心跳便越是急促。当我来到她面前时,昌平仰头看我,布满血丝的眼中有尚未消散的希冀。我略微俯身,压低嗓子说了一个词:“长乐宫。”

      这声音轻到我自己都听不大清楚,我甚至怀疑我其实什么也没说出口。

      但是昌平微微睁大了眼睛,欲言又止。

      长乐宫早年是皇帝居所,后来成为了太后的宫殿。如今我们的祖母正在那里颐养天年。

      不久后,我听闻绛侯命人向轵侯薄昭献上了厚礼。薄昭是太后的弟弟,天子的舅舅,我的舅公。他应允为绛侯之后来到了长乐宫,向太后求情。我的祖母听闻父亲有意杀死绛侯,将头巾掷在我父身上,大声叱骂他,说周勃当年平诸吕之乱时,手握玉玺、统领北军,都没有谋反,如今龟缩于封地,更不可能有作乱之心。[2]

      父亲一向孝顺,且在治国之时极力推行孝道,他自然不会忤逆祖母。很快,绛侯被释放出狱。

      我在得到消息之后感到欣喜,兴奋使我浑身都在战栗。而我喜悦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我帮到了昌平,更是因为我通过这件事第一次尝到了“借势”的用处。

      我生平头一次意识到了:即便我本身并无实权,手握大权之人复杂的心思,却也可以为我所用。这是何等有趣呵,权力是那样重要,而操控拥有权力的人,也能让我尝到权力的滋味——它是甜的,有让人迷醉的香气。少年时的我,就这样种下了野心的种子。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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