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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   阿娇与刘彻为何离心……
      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

      在我记忆中,这两个孩子的感情是很好的——正因他们亲密无间,所以才抵消了我一手促成这桩婚事的大半歉疚。

      我的阿娇美貌多才出身高贵,配得上世间最好的男子。我肯定刘彻童年及少年时候,是很喜欢她的。
      对,很喜欢。我也曾年轻过,知道爱慕一人时,眼里的光辉是怎样的璀璨。

      “是因为性情不合?”我问刘彻。
      总有人说我的阿娇跋扈。作为母亲,哪怕我有回护女儿的意思,这类的话听多了,也会忍不住反思,究竟是不是我在教导阿娇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这才最终害了她。

      可是……阿娇从前并不骄横。当她还是我身边待嫁的女儿时,她曾那样恬静懂事。我不知她为何终究成了世人口中那副模样,在深宫之中究竟遭遇了什么。

      但刘彻却轻轻摇头:“姑母,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叹气:“老身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你知道答案的。”他漫不经心的笑:“烦请姑母好好回忆回忆,朕与阿娇的曾经。”

      阿娇与他……是自幼相识,亦是少年夫妻。
      我记得他们成婚时阿娇年华正好,刘彻是面颊上带着些许稚气的小小少年。未央宫中的送出的诏书将他们的命运绑在了一起,从此之后他们共度了数十年的光阴。

      这两人是在何时成婚的?
      不记得了。仿佛是、是……想起来了,是我弟弟阿武病逝后的第二年。[1]

      **
      阿娇与刘彻婚事是我与王娡两人极力促成,可随着婚期的临近,我心里总有不痛快,像是有雨云沉积在苍穹,却迟迟等不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落雨。

      我在畏惧什么。
      思来想去,我明白了,我大约是心中不安。

      长乐宫里传来消息,说母亲病笃。家丞问我是否要去探望,我想了想,终是摇了摇头。

      我知道母亲为何而病——阿武的死给了她莫大的打击,悲报传来长安之后,她便一直缠绵病榻。我身为她的女儿,理应在她伤痛的时候予她安慰,纵然不能解他丧子之痛,也该常去长乐宫陪伴她左右。

      可我害怕,怕靠近长乐宫,怕面对母亲哀伤的眼,怕听她的诘问。因此阿武死后,我只专心忙碌我女儿的婚姻大事,刻意忽略了我的母亲。

      我之所以这样避着她,是因为心虚。哪怕我有千万个理由把自己摘干净,我内心也很清楚,阿武的死,与我脱不开干系。

      在阿启杀了他的长子临江王荣之后,我与他便算是达成了契约。他为我扫清道路,我替他剪除障碍。

      于是从那之后,我时不时便会写信同阿武联络——姊弟间的家书里多是些琐事,谁也不会提防,谁也不曾留意,我的每一封信,都在与阿武反复渲染阿启的冷酷寡情、哀叹亲情不复。
      这样写,乍一看是让阿武误会我与阿启不睦,实则是在挑起他内心的恐惧。我让他知道,阿启连我这个长姊都不能善待,何况是他这样一个曾经对皇位展露过野心的诸侯王。

      但这还不够。我还暗中往梁国送去了不少人,他们或是能陪伴阿武吟诵诗赋的文士、或是娇媚柔婉的佳人——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人物,是最易被忽视的脚边蝼蚁,我让他们聚集在阿武身边,充当我的眼睛与口舌,在我授意下,一点点为阿武织成恐惧的罗网。

      如我期待的那样,阿武病倒了。

      在去年冬,阿武入京朝见天子。在身边人的煽动下,向阿启提出请求想要滞留长安陪伴母亲。
      以往阿启都会答应他的。他也正是在利用此事,试探阿启的态度,想要看看这个兄长是否能待他如昔。

      阿启自然是回绝了他。
      于是阿武带着满腔怨愤回到梁国,我悄悄命人向阿武献上了一头生来畸形的畜生。阿武将这恶兽视作凶兆,以为天命不佑,不多时,抑郁而亡。[2]

      得知他死讯的时候,我心里空空荡荡,找不出多少悲伤。只偶尔脑子里会闪过一两个过去与阿武相处时的片段,那些零碎的记忆刺得我心里一阵抽搐。
      幸好我与阿武本就不算亲厚,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以至于能够刺痛我的回忆都不算太多。我更在意的是母亲的态度,唯恐她发现我背着她做的事情。足足大半年的时间不敢来长乐宫。

      “长公主,您还是去看看太后吧。”我的家丞才从长乐宫中回来,面色忧虑的劝我:“太后不仅病着,甚至不愿进食,闹着要去见梁王呢。”

      我感到一阵恍惚。黛青色的天穹如同山,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阿武竟是如此重要,逼得母亲非得寻死觅活不可?

      不,我了解她。我母亲性格刚毅,心思沉沉最擅隐忍。她不是真的要去死,而是要以寻死来发泄丧子的愤怒、敲打活着的人。

      我的那些秘密,母亲是知道了吗?她会对我做什么?记得儿时我犯错误,她总是会第一个罚我。可她偏偏又疼惜我,那些严厉的惩罚我往往靠撒娇扮痴便能躲过。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我毕竟已不是当年承欢于她膝下的女童。

      “去宣室殿。”我说。

      在见到阿启之后,我注视着阿启的面容,不知怎的就向他提了个问题:“世人常说兄弟有如人之手足,陛下失去手足,是否会为之痛惜?”

      自小与我嬉笑无忌的阿启在听闻此言后缄默,深深看了我一眼,说:“阿姊,有些事做了便做了,痛苦是毫无意义的。”

      “阿姊,我听闻你从长乐宫来。是母亲对你说了什么?”当我垂首沉思之际,阿启问我。
      我没有将我的隐忧说出口,而是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阿武已经过世,而他在世上尚有五子五女,皆未长成。妾身请求陛下,坼分梁国,封赐诸王孙。”

      “朕不记得你与阿武的那些儿子有过往来。为何今日忽然关心起了他们?”阿启问我。但脸上并没有意外之色,就好像我提出的这一建议,他也在心里斟酌过许多次。

      “妾身是为了母亲、为了陛下……也是为了妾身自己。”

      “梁国乃膏腴之地,怎可轻易赠与。”阿启应当赞许我的提议的,却又故意装作迟疑的模样。

      我叹气,“还记得父亲在世时,曾一度器重过一个贾姓的儒生,那人颇有才华,当年还是阿启的你不止一次称赞他,说待你继位,必会重用。”

      “可惜贾生早亡。”

      “然而他生前留下的文章,陛下却是专程命人搜罗,日夜诵读——妾身记得其中有一篇《治安策》,陛下曾日夜诵读。妾身心中好奇,亦找来看了。其中有一句振聋发聩,妾身至今仍能背诵: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3]

      阿启不再言语,眸中蕴着淡淡笑意。我知道我猜对了,分封阿武诸子,本就是他一早拿定的主意。目的不是可怜那几个孩子伶仃无依,而是为了撕裂强大富饶的梁国。

      “但母亲会为这样的决意而感动的。她爱惜阿武,自然也疼爱阿武的血脉。除此之外,妾身还斗胆请求陛下给予阿武的女儿优待,赐她们汤沐邑。如此,阿母就算不能释怀幼子之死,也能稍稍宽慰,不再悲痛,这也算是陛下尽了一份孝道。”[4]

      更重要的是,今日我在宣室殿同皇帝说的那些话会传到长乐宫去,母亲会知道我为阿武所做的事情。就算她怀疑我杀了阿武,也会因为我对晚辈的慈爱而稍稍原谅我。

      这样一来,她便不会设法阻挠我女儿的婚事。

      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如我预料的那样,母亲再未为难我,时间顺利的到了阿娇出嫁的那一日。

      送嫁是在黄昏时,年少的太子刘彻一身庄严的玄色婚服,手捧铜雁为贽礼。我受过他的拜礼之后,阿娇由仆妇牵引自屏风后走出,含泪朝我叩首后,随夫君离去。我送新人出门,远远注视着车马扬起的烟尘,霎时间涌上心头的是欣慰与得意。

      我想,我的女儿至少嫁的比我自己要好。我十几岁被我父亲许给陈午的时候,曾偷偷哭得伤心,离开未央宫的时候,满心怅然不舍。阿娇虽有个不争气的父亲,可她即将踏入的是这世间最尊贵的所在,日后会有千万人伏拜在她脚下,她做不来太阳,可她会是同样高悬苍穹的明月。

      我心潮彭拜的期许着阿娇的未来。而就在这时,家令告诉我:“章武侯求见。”

      我女儿的婚事办的风光,长安城内哪家的公卿都来赏了一份脸。可章武侯不是旁人,姓窦字少君,乃是我母亲的弟弟。

      我没有马上说要见章武侯。
      陪在我身边的季须问我为何发愣,可是与窦家人生了龃龉。
      蟜则小声嘀咕,抱怨阿娇出嫁外祖母竟不愿亲自莅临。

      我心烦意乱的摆手让我这两个儿子退下,收敛好面上的神色,将我那位舅父召入。

      舅父不是话多的人,落座之后,客套的祝愿了新人一番,他开口:“我替太后传话,她说:您若是对这桩婚事后悔,她还能让皇帝收回成命。”

      刹那间气血翻涌,我咬着牙努力挤出笑:“嫖不懂舅父在说什么。”

      “如果太后不赞成你将女儿嫁给太子,你也依然要坚持么?”

      “婚事乃是陛下所赐,岂能轻易反悔?”
      到这时我也有些恼了。阿武是母亲的孩子,我难道便不是了么?只许她为儿子争夺皇位,便不准我替女儿谋求凤座?我即便是行事残忍了些、对亲兄弟狠毒了些那又如何?当年我父亲杀弟,不照样在死后得道了“仁君”的赞誉?有些事情凭什么他人能做我不能做?

      章武侯抬眸看了我一眼,窥见了我未能藏好的恼怒。
      他叹息:“阿嫖你误会了,太后并非是要与你为难的意思。”

      “是么?”

      “真的。”章武侯甚是诚恳的说道:“其实您的谋算、您的野心、您的惶恐,太后统统清楚。她老人家虽眼盲,但对您是再关心不过。以我这个外人的眼光来看,您、陛下、梁王,她最疼惜的还是您。”

      “舅父哄我呢。”我冷笑,断然摇头:“母亲分明最偏爱阿武。”

      章武侯不笑,颇有几分唏嘘的模样:“长公主当真是对自己的母亲不了解。太后曾对在下说过,她的三个孩子之中,最值得她挂心的其实是您,其次是陛下,最后才是梁王。梁王薨逝,她的确为此悲伤不已。但长公主若是去探望过太后,便能分辨出她的哭声中,究竟有几分是悲伤,几分是愧疚。”

      “愧疚?”我愈发疑惑。
      “长公主以为,太后当真那样爱梁王,爱到恨不得让他继位称帝的地步?您也知道,自周公定礼制,父死子继便成了惯例。少有幼弟能在兄长死后承袭兄长的位子,除非国祚动荡。而要在鲜血之中杀出一条通往皇权的路,何其之难?梁王虽有才干,但谁能保证他就一定可以成功?太后若真爱这个儿子,就不会将他推到一个危险的境地。”

      我仍觉得舅父是在骗我,可心里有个声音却在告诉我,也许他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足以解释阿启继位后母亲对阿武毫无道理的偏爱——那根本不是偏爱,而是母亲与阿启联手设局,以皇位为诱饵,换得阿武耿耿忠心。想当年七国之乱,可不是就是靠着阿武在梁国死守,这才换得了太平么?

      诸侯王势大,是我朝自开国以来便有的隐患,高皇帝时,以雷霆手段剪除异姓藩王,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更是不惜背上恶名也要诛杀亲弟弟淮南王。至阿启登基之后,他首先做的事情便是重用主张削藩的晁错。

      诸侯的叛乱,也许母亲和阿启在一早就有预料,他们也提前算好了阿武是最适合拖住七国的人,可又担心阿武不一定会为了兄长豁出性命与乱军交战,索性便给了阿武错误的暗示,使他误以为自己是在为未来将属于他的皇位而站。

      至于后来母亲与阿启之间围绕阿武所展开的斗争,其矛盾的中心根本就不是阿武,而是太后与皇帝针对权力的斗法。[5]

      ……
      我为我自己这样的推测而惊心。若真如舅父所说,我的母亲和弟弟,还真是深沉得可怕。

      我又说:“阿武是母亲怀胎十月所生,更是由她亲手抚育而成。满心权谋算计之人,怎可以自己的想法,妄自揣测慈母的心肠?虎毒尚不食子。”

      章武侯叹息:“太后并没有料到梁王会有早逝的一日,说到底,人总会对未来的不幸心存侥幸。”他看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就如同长公主您,您今日将女儿嫁与皇家,心里何尝不是以为阿娇必当前途无量——再差,也不过是在深宫之中,做个寂寞却尊贵的国母罢了。至于那些坏的结局,不是不可能发生,只是您从来不会去想。”

      “休要咒我女儿。”我感到恼怒,不由重重拍击面前凭几,但顾忌章武侯是我舅父,便匆忙转移了话题:“我只当舅父是在与我玩笑。就算阿母不爱阿武,心里最疼爱的孩子,也未必是我。”

      章武侯并不反驳,只问我:“长公主似乎格外偏爱阿娇。这是为何?”

      我缄默了许久,缓缓说:“我偏爱阿娇,缘故有很多……但即便是我厚颜无耻,也不得不承认,我对阿娇有利用之心。母亲难道对我也是如此么?”

      窦笑了笑:“这个答案,只等日后您自己慢慢去找。”

  • 作者有话要说:  【1】历史上陈阿娇与刘彻成婚应当不是在这个时候,此处是艺术加工。
    【2】出自《史记》记载。
    【3】此处的贾生即贾谊,在汉武帝正式实行推恩令之前,贾谊就已经提出过类似推恩令的解决诸侯王的方案,即《治安策》中的:众建诸侯少其力。
    【4】改编自《史记》。历史上景帝在拆分梁国时是找馆陶商量过的。
    【5】窦太后最爱女儿、利用梁王之事史书并无记载,纯粹是我这篇文里的个人脑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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