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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序章 ...

  •   某日闲暇,我向我身边那位侍奉的人提了一个问题:“阿偃,还记得自己的母亲吗?”

      “记得。”阿偃在许多时候都是沉默的,像是我的影子,可不论我同他说什么,他都会及时的予以回应,“偃幼时家中贫寒,不知生父为何人。阿母携我奔走于市井之间,所受的风霜,至今未敢忘。”

      我淡淡的笑:“过去,我总认为你的母亲不好。既无力养你,何苦生你。如今我算是明白了,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母亲。我一心为我的两子一女筹谋长远的富贵,虽殚精竭虑,却也等同于是生而不养。”

      阿偃欲言又止,大约是想反驳我。
      我朝他摆手,“你是偏向我的,这我清楚。可是阿偃,你从十三岁起就留在我身边,这些年来,陈家所历经的风雨动荡,你也看见了。即便如此,你仍要为我说话么?”

      阿偃是我收养的孩子,我遇见他,正是我的阿娇正式定亲的那一年。

      我那时应是志得意满的,一条锦绣铺成的路就在我的脚下,而我只需轻轻张口,便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在这样的时候,我遇上了一名贩珠妇人,她所贩之珠成色不过尔尔,身后跟着的少年倒是比珠玉更为耀眼。

      那妇人敏锐,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后忙将少年推到面前,说:“小妇人独子偃,愿为长公主奴仆。”

      我当时笑了,问那妇人:“这果真是你的亲生儿子,将他卖与我,你竟舍得?”

      妇人老老实实回答:“不舍。可为人父母,无不期盼子女衣食无忧。我的儿子跟随我也不过是颠沛流离,侍奉长公主,于他而言则是天大的福分。”

      我看着那眼前的母子,当时心里忽然闪过了阿娇的身影。缄默片刻后我说:“吾为母养之。”

      在那之后,阿偃便跟随在我身边。见证我是如何一步步的成为了孤家寡人。

      我不记得阿偃离开生母的时候是否有过不舍,不过这些年来,他应当是满意的。长门园内,人人都知道我对阿偃极尽宠爱,我命人教他六艺、亲自指点他读书,中府之内的财帛任他取用。

      这样的优待,只因每当我见到阿偃时,都能想起我的女儿。我对阿偃好,是心底下意识的在期盼深宫之中,也有人可以善待阿娇。

      ……可我也知道,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妄想,是为己开脱时的狡辩。

      我终究是对不住阿娇的。

      如今我已不复年轻,天命与我的寿数恐怕也到了该被挥霍殆尽的时候。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

      “我总得将她救出来。”我心里想着,低声告诉自己。

      我老了,阿偃替我结交长安公卿。亦真亦假的消息汇入长门园,我听说阿娇自被废后便被幽禁,至今不得自由;听说新后是贤德大度的人,即便曾经与阿娇结怨,亦不曾刁难折磨她;听说皇帝偶尔会去见阿娇,她的衣食用度与过去并无二致……

      但听说,终究只是听说。听说的越多,我便越是焦灼。

      直到初夏的某一日,皇帝亲自莅临长门园。

      他并未大张旗鼓,换上了世家公子的袍服,由十几名期门卫簇拥着突然拜访。我得到这一消息之后强打起精神梳妆,同时命阿偃为我准备接驾事宜。

      阿偃眸中有忧虑之色,在我出门前拽住了我的衣袖。
      我说:“你不必与我一起。”

      他摇头:“偃放心不下您。陛下……来势汹汹。”

      “陛下是我的犹子。”我柔声哄他。
      阿偃仍是眉宇轻蹙。

      我能理解阿偃对皇帝的怨惧从何而来。
      早些年,我与阿偃之间曾经传出过一些不大好的流言。只因我的丈夫远在堂邑,而逐渐长成的阿偃又有卓然不凡的风姿,他时常侍奉我左右,难免引来不好的揣度。

      我承认,我和他之间……的确不甚清白,他伴我多年,在我心里早已胜过陈午。我朝通奸乃是大罪——可那又如何?先秦之时,不乏身居高位的妇人蓄养娈宠。便是我朝吕后丧夫守寡之后,亦有传闻说她与辟阳侯审食其言行亲密。

      我知道为何会有人敢于对我和阿偃指指点点——无非是因为,那恰逢我女儿阿娇触怒君王,已到了被废黜的前夕。宵小之徒如同食腐的鸟兽,嗅到了我即将失势的气息后便兴冲冲的扑来,预备将我分食殆尽。

      后来那些流言传到了阿偃耳中,这孩子较真,竟试图一死,以全我的声誉。被我拦了下来,我告诉他即便是死也帮不了我什么,因为我那位犹子是天底下最冷情最不择手段的人。

      阿偃仰头问我该怎么办?
      我抚摸着他的头发,说:“再等等。”

      我称病许久,后来某一天,皇帝终于来了我这。
      他不是来看望我的,而是想寻个机会向我发难。

      那次我接驾时,故意穿着下人的蔽膝,在见到我那犹子之时向他下拜:“妾无状,负陛下。”

      或许是我毕恭毕敬的姿态取悦到了他,又或许是我不经修饰的白发触动了他心里那么一点点的怅然。他下诏免去了我的罪过,命我换回衣裳,又将阿偃召至他的面前,唤他:主人翁。以这三个字承认阿偃算我半个丈夫。

      最终皇帝在酒宴过后平静离去,一场危机暂时化解。
      可阿偃并不欢喜,他在皇帝走后注视着圣驾离去的烟尘良久,最后握住我的手:“长公主受委屈了。”

      我风轻云淡的摇头说:“这不算什么。”心里却不自觉的想到许多年前阿启还活着的时候。
      若是我的弟弟……不,若是我的父亲还在,我何需为此等小事战战兢兢?

      再后来,我被迫远走堂邑,再再后来,是阿娇遭废黜,我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阿偃为了替我打探与阿娇的消息,曾数度流转于宫禁,以游猎宴饮之名接近君王。他替我带来了与阿娇有关的无数情报,也不断警告我,皇帝的威严日渐炽烈。

      阿偃的话我都记在心上,可是有些事情,总是要面对的。

      圣驾抵达长门园时,有雨纷纷扬扬的从天穹洒下,视野所见,是湿漉漉的碧翠色。年轻的天子没有乘车,而是骑跨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沿着绵延的山路疾驰而来。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直到他在我面前勒住了马。
      我们对视了片刻,时间恍惚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依然是神采飞扬的模样,而我已经老了。

      “姑母。”他颔首。

      早些年的时候,长门园的夜晚几乎没有冷清过。我喜爱举办盛大的宴席,邀来公卿大夫同乐。而如今长门园内,那些歌喉悦耳的讴者、姿态曼妙的舞女都已被我遣散,这里冷冷清清,唯有雨打竹叶的声音。

      阿偃穿着下人的衣裳为我与皇帝端来美酒佳肴,而后垂首侍立在侧。
      皇帝不似在朝堂之上那般威严,眼眸含笑,从容的将酒樽端起,朝我一拱手。

      我们若无其事的聊起了长安近来的风云,聊起的灞桥的柳树、仓池的游鱼,章台的桃花与尘烟。

      皇帝说:“长安如今风貌,较之从前如何?”
      我答:“自是胜过文景两代许多。只是我年事已高,能遍览这长安景致的双眼已然昏花,颤颤巍巍双腿亦无法支撑着我行遍八街九陌。请陛下容许老妇安居乡野,颐养天年。”

      “这九州四海,凡为汉家疆土之地,姑母皆可往。”
      “然而我一介寡居老妇,形影茕茕,未免孤单,请陛下容许我带上我的女儿。”

      皇帝缄默不语。
      我放软了声音:“阿娇是我最小的女儿,我视其如珍宝。既然陛下已将她休弃,还望陛下予她自由。”

      皇帝淡淡扬眉,“阿娇入主椒房——这可是昔年姑母最为得意的事情。想当初您逢人便夸耀自己的功绩,说朕之所以能够登基全是仰赖于您,后位乃是您家应得酬劳。如今您要将表姊接出未央宫,心里可有不甘?”

      我咬着唇哂笑,用尽我这衰朽身躯的力气控制住此刻面上的表情:“阿娇纵然继续留在未央宫中又有何用?难道陛下您还会将她送回椒房殿吗?”

      “怎么,若是不在椒房殿内,未央宫便不值得留恋了吗?朕已表姊虽无夫妻之缘,尚存姊弟之谊。姑母莫非是担心我会苛待于她?民间弃妇归于母家尚情有可原,然而表姊过去曾是皇后,皇后怎可与民间妇人相提并论?”

      我就知道他果然不会轻易松口。昔年薄后凋零于深宫的场景不断地在我眼前闪动,反复折磨我的心神。
      我也知道皇帝将阿娇扣在宫中并非是对她余情未了,他不过是想要利用阿娇,来对付我。

      不,未必是要对付我。
      我不过垂垂老矣的妇人,有什么好值得天子上心?我猜,他应当是别有目的。

      酒过三巡,皇帝问了我一个问题:“姑母可曾明白,朕与皇后,为何离心?”

  •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次有点担心读者看着看着会感觉混乱,再次说明一下:因为这篇文是半回忆题材,凡是序章承接的都是元朔元年陈阿娇被废之后的时间线,序章之后的正文,则是女主馆陶的回忆录;这一卷是武帝卷的开头,老规矩第一章还是写元朔元年时间线的序章
    这一章有很几则改编自历史的史实,都是和董偃相关的,为了文章的戏剧性,对部分历史事件的时间进行了调整
    又及,我赶在三月最后一天发文,我应该还算是个合格的月更党(捂脸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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