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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   阿启将荣废为了临江王。

      我当愧疚,荣是我的犹子,他身上流着与我相似的血。虽然栗姬跋扈,□□是个很好的孩子,对我一直恭敬。我看着他出世、看着他长大、看着他一点点学习为君治国之道……再看着他悲伤的离开长安。

      他需要前往那个位于南方湿热之地的封邑。
      而他还不知道害他失去了太子之位的人是我,临走之前竟特地向我辞行。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眉目间即便有颓丧之色也依旧是精神奕奕的,他对我说,治一国之百姓与治九州之百姓并无分别,他既为刘氏子孙,自当励精图治,不堕高皇帝之声明。

      ……我当愧疚的,可我没有。

      我默默地注视着荣远去的背影,莫名的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淮南王叔。
      我也曾在灞桥之上送别过他,后来再也没能与他重逢。

      不久之后,我遇见了栗姬。

      那是在阿启平日里休息的温室殿门口。我那日去找阿启闲聊,再打算顺便送他两个美姬,远远便听见有女人的哭喊。
      是栗姬,她那日穿着一身华美却略有些褪色的裎衣,梳着繁复的九鬟髻,看得出来这里前曾精心装扮过,只是当我见到她的时候,泉涌一般的泪水化开了厚厚的脂粉,她整张脸看起来简直惨不忍睹。华服与浓妆不能使她鲜妍如昔,反倒使她更为衰朽,她就像是一株干枯的花,只剩下丧失生命的残叶无精打采的挂在脆弱的枝上。

      靠近之后,我听见她是在为她的儿子而哭。温室殿的门紧紧闭锁,而她戚然的面向冰冷的门扉,询问阿启为何要废去荣的储君之位。

      “我儿何过之有!求陛下给妾一个答案、陛下——”

      没有人回答她。那日恰好下了大雨,雨声掩盖住了哭声。她状若疯狂般的叩首,在雨幕里像极了一种荒诞的舞。
      不多时殿外的宦官得到了殿内传来的指令,一左一右的将栗姬架起,试图将她拽走。

      她拼命挣扎,在这一过程中她精心盘好的发髻散落,钗环叮叮当当落下,泥水斑斑溅上袍裾。她不住地哭、不住地闹,然而没有人表露出对她的怜悯,她的全部委屈都成了温室殿前败者的笑话。

      那日我就在不远处全程注视着栗姬的挣扎,为她儿子、为她自己,最后看着她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被人拖走。

      我当时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感受,既不同情,也不快慰。
      而栗姬挣扎到最后,忽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未来得及卸去力道的宦官将她重重推搡在地,她从地上爬起,倒是不再试图冲进温室殿,这一刻她再度挺直了脊梁,用力的擦掉了眼泪,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

      倒是有些骨气,不愧是昔日敢于顶撞我弟弟的女人。我饶有兴致的想着。
      至于这个女人有没有猜到她落魄的缘由……我不知道的。当她与我的车驾擦肩而过之时,她没有看我,昂首抿唇,高傲得一如当初她拒绝我的时候。
      只是那坚定的步伐,不知要将她带往何处。

      次日,我听说栗姬死了。
      就死在她在温室殿苦求阿启无果之后的当夜。她一根绳索结束了结了性命。

      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因此阿启命人对外宣称栗姬乃是病亡。[1]
      没有人怀疑。一来是因为栗姬在此之前就已经憔悴了许久,任谁都能看得出她如风中残烛;二来是因为,这时已经没有多少人再关心她了。

      我听闻这位栗姬是齐人,但除此之外,我打听不到任何与她家人有关的消息。在这世上大约只剩下她的儿子与她血脉相连。

      我预料到了她的死亡,自我打算将刘荣从储君的位子上拽下来的那一刻起,栗姬的死就在我脑海中预演过。然而等到她真的合上双目,我却又感到了些许怅然。

      “她不该死的。”那时,我以胜者的姿态,高高在上的对栗姬这一行为做出了评价,“陛下只是废了荣,又不是要了他们母子二人的性命,她好好活着,兴许日后还会转机呢。”

      陈午幽幽看着我,摇头,“长公主勿要再拿死者寻开心了,从你的脸上我只看到了幸灾乐祸。”

      “是么?”我抿唇浅浅的笑。

      “陛下也是荒唐。”陈午坐在檐下、南风涌来的位置,庭院花木舒展,而他的眉眼紧紧蹙着,喃喃自语一般道:“陛下也真是糊涂,太子无过,岂可轻易废弃?”

      我那时还没有将我的谋划告知陈午——这大约是因为打心眼里,我就没将陈午视作过我可以并肩而行的人。他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生父、我无聊生活的慰藉,却也仅仅只是这样了。故而,他并不清楚栗姬母子遭到阿启厌恶的真正原因。

      我漫不经心的说:“天子的心思,谁人可以妄加揣测呢?你呀,还是别管了。”又情不自禁的补充了一句:“栗姬母子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陛下所赐予的,陛下想要收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没有看陈午,而是装作欣赏天际的一朵流云。但余光里,我能感受到陈午在注视着我,也许,他猜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很冷,像是碎冰,刺得人一个激灵:“我想,栗姬之所以会寻死,是为了她的儿子吧。”

      这个女人纵然再怎么愚钝,那时也已经明白她儿子被废与她脱不开干系,她没有办法挽回什么,甚至都没有能力保护被废的荣。于是她选择了死亡,期望自己的死,至少能够平息天子对他们母子的厌恶。

      “愚蠢。”我当时面无表情的给栗姬的一生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并没有料到若干年后我也会做出类似的事情。

      **
      荣走后,太子之位短暂的空了出来。有许多人跃跃欲试,满以为可以跳入新的战场一决胜负,而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未来的太子只能是胶东王。
      如果不是,那我不介意再搅动风云废一次太子。

      我想,阿启大约是和我有些默契的。那日谈话之后,他应当已经将胶东王确立为了下一任太子的人选。
      然而,阿启在废掉了荣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将胶东王扶上那个位子。也许是因为他另有图谋,又或者是因为其中阻力太大。

      王娡忐忑不安的前来寻我,我只能安慰她:“不急。”
      “可要是程姬、贾夫人她们占得了先机……”其实那几个女人如今早已失宠,可王娡提到她们时依旧满眼警惕。谁让她们的儿子出世得早,年纪上的优势,终究不是能轻易抹掉的。

      我那时并不担心阿启的其余儿子,我知道阿启和我一样看不上他们,也清楚他对胶东王的爱重。
      我担心的,反而是阿武。

      阿启废掉荣的那一年,阿武也来到了长安。
      他是平定七国之乱的英雄,京中无人不敬重他的威名。阿启对他格外优待,在他还未正式抵达长安之前,便派遣近臣手持符节前往迎接阿武。将阿武载回长安的是帝王方能乘坐的驷马车。之后阿武入宫陪侍阿启,与之同出同入,不仅是他,他统御的梁国臣子,亦可随意出入宫门。[2]

      这样的殊荣,我见所未见。君臣有别长幼有序,而在阿武面前,一切的秩序都被所谓的“兄弟情谊”踩在了脚下。那段时日也有谏臣委婉进言,可阿启置之不理。更多的官吏于是学会了明哲保身,对阿武的僭越装聋作哑。

      母亲听说了这些后,如我预料中的那样高兴,欣慰于自己的这对儿子棠棣和睦。
      我当时陪在母亲的身边,看她眼角眉梢掩不住的喜色,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当年的慎夫人。

      慎夫人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她年纪大了之后便失去了我父亲的宠爱,而后无声无息的病死在了永巷之中。但慎夫人最为得意的时候,可是敢于将自己的坐席置于我母亲席位之前,在众人面前毫不掩饰的践踏礼制与皇后的尊严。

      既然阿武和阿启之间的逾礼可以被称赞一句棠棣和睦,那凭什么昔年的慎夫人与我父亲,不算是鹣鲽情深呢?

      只是这些话我不敢当着母亲的面说出口。姊弟三人中,我一向是心口不一的。母亲目盲,看不出我当时逐渐冷却的目光。在辞别长乐宫后,我命人去请阿武——只是这一次,我迟迟没能得到阿武再度出现在我的长门园。

      “梁王殿下实在是忙碌。”梁国的臣子颇为歉疚的向我登门致歉,“陛下这些日,不论是游猎还是宴饮,总要我家梁王作陪。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公卿大夫等着拜访殿下。殿下目前实在是没有空闲——不过他也说了,长公主您是他的血脉至亲,他必然会抽出空闲亲自来拜会您。”

      我客气的送走了那位梁国臣属,之后坐在象牙编成的席上沉思了许久。直到一声轻柔的:“母亲。”唤回了我的神智。
      我抬头,看见季须、蟜和阿娇三兄妹正站在不远处小心翼翼的看着我,季须和蟜藏在帷幄之后,眼中带着担忧与好奇,阿娇被身后的兄长推了一把,迈着快步朝我走了过来。

      “母亲,出什么事了?”
      我无意让我的孩子知道太过复杂的斗争,也懒得向他们解释太多,于是朝阿娇摆了摆手,“没什么,我只是思念你们的梁王舅父了。”

      阿娇扭头看了眼身后的兄长,又看了看我,“母亲——你的眼神却好像是要杀人似的。”

      “阿娇休要胡言。”年纪最长的季须连忙喝住她,同时走上前来。他也如阿娇一般,先是蹙着眉看我,再然后低头,“阿母,您的脸色的确不好。”

      蟜扑在我的怀里,问我可有什么烦心事,我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他的脊背,脑子里想的却是方才阿娇说过的话。

      我这辈子没杀过人,阿娇的话委实吓了我一跳。原来在旁人眼中,我竟是如此凶恶了么?我承认我的确对阿武有些不满,但……我居然想要杀他?
      不,阿娇是夸张了。我没有想过要杀死我的弟弟。

      ……至少那时候没有。

      阿武没有让我等太久,几日之后,他果真造访了长门园。
      我仍按照过去那样,设下了隆重的宴席招待他。阿武比起从前要沉稳了许多,明明上一次分别就在不久之前,可我总觉着,在历经了七国之乱后,他有了从内到外的变化。

      他不再向过去那样在长门园里东张西望,不再直白的表露出好奇。即便我将他邀请到了我新修筑的高台之上赏景,他的神色也依旧是的淡淡的,转而与我说起了他在睢阳修建的竹园。[3]

      “……说起来还是阿姊这长门园给了我主意,我在回到睢阳之后,便命人将东苑扩张,从睢阳至商丘,修了足足三百余里。苑中亭台楼阁连绵,夜间烛火汇聚如星河一般,我又搜罗了各地的奇珍、燕赵的佳丽、山南水北的异兽,将他们尽数收在了梁园之中,纵然是传说故事里的仙境,我想也不过如此了。阿姊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去我那里做客。”

      我淡淡一笑:“你那竹园的名气,我早就听说了。”
      “哦?世人是如何评说的?”

      我答:“前些时日,我长门园中招待了一位姓司马的文生。他虽清贫却才气逼人,于是我赠与了他黄金,又亲自同他闲聊了一会。他提起过你,说曾经是你的宾客。在他的描述中,你那东苑简直要比皇家的上林苑更气派。”

      说这句话时,我已不自觉的敛去了笑意,虽仍是调侃的语气,但眼神却已在不知不觉中冷了下去。

      然而阿武并没有看我,也就无从察觉我暗暗给予他的警告。他仰头饮酒,在讴女的歌声中以木箸轻击杯沿应和,“司马生?想起来了,是叫司马相如吧,我曾经宴请过他。他并没有在我那里停驻太久,留下了一句‘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便离开了。我当他去了哪,原来是到了长安。”阿武轻嗤,宛如一个争强好胜的少年一般,“他要走便走,左右我睢阳城中不缺名士。只要梧桐树茂,不愁揽不来凤凰。”[4]

      他说出这句话时,我便明白我和他再没有交流下去的必要。
      可还是不甘心,在酒过三巡之后,我趁着自己尚未迷醉,问他:“阿武,你此番能在长安停留多久?阿姊很是思念你,还想要与你多待一段时间呢。”

      其实我想问的是——你什么时候可以离开长安。

      长安不欢迎拥有强兵劲弩的诸侯王。
      我不欢迎可能会搅乱我计划的夺权者。

      阿武回答的却是:“阿姊勿忧,我已向陛下提出了久居长安的请求。陛下他应允了。”

      ……
      我不信阿武不知道诸侯久居长安意味着什么,昔年我们的父亲还在世时,便是只有百余户食邑的列侯都不得羁留于都城,如今他一个掌控东方庞大王国的诸侯滞留京城,是想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而阿武是这样解释的:“七国之乱初定,阿兄的皇位坐的并不稳当,且朝中尚有奸佞未能清除。我与陛下是同产手足,我留在长安,是为了帮陛下。”

      我没有反驳,含笑举杯与他共饮。但我知道,我那个曾经眼波清澈的弟弟,是再也回不来了。

      也许是平定七国之乱的荣耀冲昏了他的头脑,也许是过于丰厚的犒赏勾起了他的贪婪,也许……是妄念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如种子一般种在了他的心间。

      阿武就这样一直留在了长安。荣被废去太子之位的时候,他也依旧没有返回梁国。

      我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而这预感在不久之后果然成了真。
      与我交好的公卿告诉我,在朝堂之上,有人提议立梁王为储君。

      我没有言语,当时坐在我身边的蟜觑了眼我的脸色,道出了我想要说的话:“梁王舅父又不是皇子,怎么能做国储呢?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规矩。”

      在一旁专注调香的季须插了一句嘴:“孝惠皇帝与你我的大父便是兄弟关系。兄终弟及,在我汉家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我这长子要么沉默寡言,要么语出惊人。聪明倒是有几分,可惜做出的事说出的话,偏偏总不合我心意。

      所以有时候,我真是不怎么喜欢季须。还是蟜机灵,立刻反驳道:“这不一样。孝惠帝崩后,诸皇子年幼——更何况后来绛候等臣子不是说了么?那些皇子根本就不是我刘氏血脉,既然如此他们哪里配做皇帝!”

      我轻咳了一声,道“我父亲得以继承大统,一来是天命所归,二来是德行出众——皇帝可不是好当的。”

      那被我邀来做客的公卿捻须一笑:“长公主所言甚是。不过……季须公子说的那些话,倒也的确有几分道理。主张立梁王为储的那些人,用的也是同样的借口。”

      “是谁?”我不欲多言,只问了这句话。
      “南皮侯、章武侯。”

      我无言以对。章武侯是我母舅,南皮侯是我表兄——此二人皆窦姓,乃是依附于我母亲而存在的外戚。他们主张立阿武为储,奉的是谁的意思,我不用想也清楚。

  • 作者有话要说:  【1】栗姬在历史上是抑郁病亡的,这里稍稍做了下戏剧化改动
    【2】梁王刘武获得的这些特殊待遇,都出自《史记》的记载
    【3】竹园即梁园,历史上梁王所修建的豪华皇家园林
    【4】司马相如应该很多人都知道吧,关于他和卓文君的故事(笑)这家伙未来还会出场,写下那篇大名鼎鼎的《长门赋》,这里让馆陶先提一嘴他。司马相如根据史料记载是去过梁王的梁园的。梁王那时候没事就喜欢召集一大批的文人雅士到梁园喝酒作诗,司马相如就在其中,但司马相如没在梁园待多久就离开了,也许是看穿了梁王的野心,也许是觉得给诸侯打工不如给皇帝打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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