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牧童遥指稻香村

4、家恨

　　我第一次知道睁开眼睛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情，张开眼好久，我才模糊的看到东西。一只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温暖又让人安心。雪云坐在床边，一张脸写满疲倦，又是欣喜又是担忧地看着我。

　　“缕烟。”

　　“钟……大哥……”声音干涩得像生锈一般，才说了几个字我就止不住的咳嗽。他一手捂住我的嘴，“别说话，你想知道的，我会一件件告诉你。”

　　这是哪儿？

　　我在他掌心用手指写字。

　　“饮鹿池，离京城不远。”

　　京城？

　　“你已经昏迷五天了。”

　　这么久！那……我心底涌起不详的预感。

　　我爹……

　　他表情一僵，唇角抽动。

　　“他和山庄中的人都已经……”

　　我猛地坐起，胸口却一阵剧痛，几乎痛死过去一下倒回床上。牙关咬紧，也不知是心更痛还是身更痛。

　　爹……

　　钟雪云按住我，帮我重新盖好被子。

　　“瞰天庄已毁，被邪教一把火烧尽。霜小重叛出武林倒戈相向，和邪教余孽一起逃走了。除了周无梦重伤逃走，成长老生死不明，其他人都……”

　　我闭上眼，尽量不去细想听到的话。

　　你受伤了？

　　他一只手固定在胸前，缠着一层又一层的布巾。

　　“我没事，倒是你。当时我……还以为你死了……”他握住我的手，一股暖流传来。

　　你救了我？

　　“我看见你时，你躺在怅相门后山的雪地里，幸好我不放心先到怅相门去，如果我知道是那样，绝不会让你一人去的。”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后山？青软玉他们呢？

　　“我赶到的时候她们都不在了，我也很奇怪。好像有人领着我去救你，我看见你的剑掉在山脚下，剑尖直指着山上。”

　　真是太奇怪了，莫非宇文焉祥以为我死了把我抛尸在后山？可是为何我的剑……难道有人暗中帮助我？

　　我回握住他的手，两人都不在说话，陷入各自的思索当中沉默许久。

　　“钟大哥……我想……去瞰天……庄……看看。”

　　“好。”他把脸贴在我的手背上，“等你伤好了就去。”

　　“我……想明天去……”我看着他，他也回望我，片刻无奈的舒展开眉心，轻叹一声，“好……”

　　瞰天庄的废墟，似乎已经冻在了冰雪中，一大片焦黑孤独的倒在无边的白雪之中。

　　我还记得儿时在梧桐树下和爹嬉闹的时光，我不好好练剑，他生气追着我满院子跑，其实他轻功那么好，马上就能逮到我，却总是放任我胡闹，他在后面追着，张开羽翅保护我无忧无虑的长大，可是再强的鹰也会疲惫也会陨落，如今那些回忆，都葬在了这座墓穴里。

　　原来过去我所拥有的一切是这样容易毁灭，原来的我是这样不堪一击毫无用处。我想起过去的自己，好像都是梦一场，现在才从梦里清醒。

　　我想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像现在这般悔恨，悔恨的攥紧拳头崩裂了手掌的伤口，鲜血一滴滴砸在雪地上。

　　这般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天真愚昧，恨自己没有在这堆废墟里，也化成了灰，尘归尘，土归土……

　　可是我活下来了，没有死，没有忘。所以我还有很多路要走，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很多东西要背负。

　　我走进废墟，开始在一堆堆焦黑中挖掘，想找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想看看，那块提有“瞰天庄”的牌匾，是不是从此再无踪迹。我想了很多事情，想了很多关于以后的事情……

　　“够了！”钟雪云拽住我的双手，我抬起头，才知道天已经有些黑了，残阳西下，照在雪地上像铺了一层血。

　　我看着钟雪云，他一双眼含着水气，苍白的面孔隐忍着悲恸。这个人，他一直在我身边，一直忍着许多痛苦，他为了保护我，只能把泪洒在心上。他何尝不苦何尝不痛？只是不能，也不敢。

　　他怕倒下了，我也就垮了。

　　过去一直有人小心翼翼的保护我为我付出，爹也好，雪云也好，我却一直无所报答，依旧我行我素的过着混沌的日子。这样的我，算什么？我都要看不起自己。

　　这些东西直到今天才看清，也是对自己的恨。

　　我紧紧抱住他。

　　“我怎么那么混，那么不争气……事事都要靠别人，你一定觉得我很没用对不对？我恨莫言，更恨自己……”

　　他环住我的肩膀，轻声说道：

　　“我从没这么想过，我喜欢你依赖我。”

　　“我想以后的我，你该不会再喜欢了……”

　　他些微一怔，“缕烟，别说傻话。”

　　“是啊，一直这样痴傻，以后可怎么办？”我看着他笑了，唇角却不自觉的微微颤抖，“钟大哥，我知道你为了我不敢难过，不敢伤心，就是现在也什么都默默忍在心里。可是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自己没用，不配像这样与你在一起，叫你一声大哥。以后……我也来保护你，你也可以在我面前哭，在我面前笑，不再怕有邪教，有仇人。”

　　他刚要张口说话，却被我打断，我伸出手指抹去他停在眼眶里的迟迟不肯下定决心的水雾，沾在指尖居然这样炙热。

　　“不要改变……不要变成这样……”他抱住我，将头埋在我肩膀上断断续续的呢喃。

　　他默默流泪，好像过去二十几年的泪水都在此刻涌了出来，我的肩头像是淋了沉重的雨水，却在我心里烫了好大一个伤疤。霜小重过去总是笑我小时候爱哭，他对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可是即使再苦，也不能哭，哭了就输了。

　　霜小重……霜小重……

　　我用袖口帮钟雪云擦干泪水，他眼角微红，依然对我温柔的笑了，染着胭脂似的双眸含醉一般，仿佛刚才只是醉了，只是一段醉梦里的幻影。

　　“钟大哥，你帮我去折一段桃树枝好么？”我指向旁边一片落满霜雪的桃树林。

　　他虽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还是马上折了一支干枯的桃枝给我。我用匕首在瞰天庄旁的雪地上掘了一个小坑，把树枝插在里面，埋好土。转身面向雪云。

　　“等这桃树开第三次花的时候，我会再回来。”

　　他一定觉得我疯了，冲我吼道：“够了，缕烟！你别再这样了！跟我回去！”伸手去拽我的衣袖。
　　是啊，一根枯枝怎么会长成桃树，又怎么能开花？

　　我躲过他的手，看着焦黑的废墟冷笑一声。他眼中掠过一抹疑惑。

　　“四年之后我要踏平邪教，重振武林，我要这世上无人敢与我为敌，和我作对。我现在失去的一切都要讨回来，我有的一切谁也别想再动一分一毫！这些我都做得到，这桃树怎能不开花？！”

　　我面对几乎隐没的残阳一声大吼，声音在无尽的山峦中回荡不绝，震慑长空：

　　“今后我华缕烟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