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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疏疏篱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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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在皇宫里又迎来了一个冬天。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宫里的旧人渐少,新人比之从前,更是乱花迷人眼。
我去冷宫见过几次孟常在,她不再满头珠翠,只爱一身素衣在院子里看那一地的月光照柳。
她不大爱说话,却倒更爱笑了。
她说,冷宫不似传闻那般老鼠软蹿,也没有成群的蟑螂蛇鼠,让我不必担忧。
可我去一回,便见一回,被吓得不轻。
她又说,那些奈何不了她,她对付那些东西小菜一碟。
她爱笑话我,这么大的人,还跟个小孩样爱喊爱叫,不就是几只小玩意儿吗?
我不说话,只是心中对她愈发敬畏,发自肺腑,五体投地的那种。
有天,她突然别扭地塞过她绣的荷包,她说丑得似我,干脆一并送于我,我接过来一看,不大好看。
我觉得,她似乎想对我好,又怕我嫌弃,怕我鄙夷。
我有时候在想,她这样的人,感情是藏得很深的,如若那个人迟钝一点,都发现不了她的好,她的一片真。
我教她上树翻墙,耍棍弄剑,一身功夫恨不能全然授之于她,她累极了凶起来,“林长安,你想谋害我能不能换个让我好受点的?”
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又问,“林长安,你是不是要走了?”
我看着她,问出一句旧话,“你想走吗?”
她眼里流露出动容,笑了出声,笑出了泪,笑得很决绝,“我不走,我要守着她。”
我也拧着眉笑,却不知是不是在笑。沅姐姐如果在天上能知道这一切,不知是怎样的感受?
思回揽过我的肩,她告诉我,“当你足够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愿意在他面前袒露所有的不堪,只因他足够爱你,你也足够爱他。除了姐姐,我还没遇见那样一个人,或许十年后仍遇不上,或许一辈子也遇不上……
我就在这里,一辈子陪着姐姐。哪怕她希望相守一生的人里,从来不是我。林长安,在一桩感情里,清醒的人最愚昧,痴情的人最可悲。
你说,我是不是很笨?又很可笑?”
我摇了摇头,忽然想起那把烧死了我所有幼稚和任性的那把火,后来荒野慢慢长出了理智、冷漠和清醒。
我轻声问她,“思回,你为什么不放过自己?你不是遇不上那样一个人,你是不肯去爱你自己。”
有人从肮脏暗处走来,仍以她的方式爱这贫瘠的人间。
来年银杏叶落,长风起时,最好最好好时节,要爱一个具体的人,爱一个真实的人,胜过爱自由信仰。
爱他有时的自私懦弱,爱他可以卑劣无常,爱上一个人,是接受一个人,也是接受自己,爱自己。”
我想起她的本名,拧着眉问,“疏疏篱落,为什么不可以好好爱自己一回呢?”
我知道她是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卑贱。这样的世道,出身地位把人的自尊放在车轮下辊压,早就生生磨灭人的所有期盼与希冀了。
思回愣了愣,“我配吗?真的配得上别人的爱吗?”
我曾十分不喜用这个字来形容人,好像人是件低劣的玩物,而一腔真心变成了一摊烂泥。
我抱过思回,她的身子轻轻颤抖,是那样的害怕。
“你不要去想别人的在乎,旁人只是旁人,我们不管,只要自个儿开心就好。”
从前她劝慰我,如今我劝慰她,各人有各人的门前雪,落了一大片苍凉凉的夜色。
只是,真正的劝慰不是被说服。
她昂过头,眼神清柔,“我善妒,自卑,懦弱。”
话里听不出喜怒哀乐,只一股漠然从她眼里豁然透过,“却不妨碍我,是一个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人。”
她扬起眉懒散地耸肩,“但没有人在乎,连我受到的一点好,结果都是欺骗,是别人眼中的施舍,是无关紧要,是茫茫人海里随便一个人都可以替代的,好像又是应付,是无足轻重的,是我装得楚楚可怜换来的悲悯。
我不值得别人爱,如今孤单影只的下场,是我活该,活该。
然后我发现,权利是多么好的一样东西啊,它可以让你为一点不开心的小事就对人肆无忌惮的发火,践踏别人的尊严和底线,甚至可以赤裸裸地嘲弄别人苍白的辩解。
体谅,包容,善良,没有了这些的世界真的又悲哀又可笑,尤其可笑的是,我们还活着。好似这个世界这样大,却谁都容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