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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镐京勿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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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历十三年,赵孝廉走的第七年,也是我在长沅宫待的第七年。
今年冬日的风雪格外安静,我蹲坐在火炉旁,光是烤一烤手,都觉十分安心。
阿七推了门忙跑过来,欣喜得朝我大叫,“姐姐,宁王来信了。”
我不忘沏下手中的茶,自若道,“哪至于这么高兴,不是每月都会来信吗?”
阿七听后,打趣道,“若是哪月姐姐收不到这信,怕是要急得在这屋里打上七八个转,再将我的衣袖拉得直起皱,还不忘大喊,出事了,出大事了。”
我知道,她在笑话我上次的慌张样,便狠狠抽过那信,“再学我,不把你送去宁嫔那里,让她日日教你唱戏,倒是可惜了!”
阿七撇嘴,轻哼一声,“这宫里人人都是戏子,哪里还需要学的。”
“人家是说学逗唱的戏,宫里人会的是逢场作戏,一出戏唱给自个儿,一出戏唱给旁人,自然不同。”
我说着,便将那信拆来看。
在那信封上明晃晃的“致林长安”之下,内里仍是草草六个字,“安好,镐京勿念 。”
这些年,借由我的名义问候镐京,一直如此。
镐京是我的妹妹,也是赵孝廉的心上人,赵孝廉去边关后,镐京也已经死了。
只是赵孝廉还不知道,故而寄信回来,月月不落,年年复始。
即便他不是写给我,我亦满足,只需知道他还活着便好。
但看这那些信,偶想起我和他那些过往时,我也会怨。
纵使他不喜我,我与他也是多年同窗情谊,为何信中从未有一字提及过我?
或许是从前我常惹得他生气,他记恨我在心上了。不过他发火时挑着眉,凛冽一瞥的模样倒是格外吓人。
至此,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我与他同去许太傅那读书识字的几年。
那时候不知为何,有人爱捉弄我。明明他们打坏了许太傅的宝贝玩意,偏要先告一番状,赖在我头上。
我始终记着许太傅教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与他们一般计较。
可许太傅总也不信我,我好生气恼。
三娘问,“怎么近日总是一副怒气冲天的样子?”
大人们明明说读书叫人明理通信,可怎连教书先生都不辩是非黑白 ?我摇摇头,只埋头抄写被罚的《苍颉篇》,不肯将这想法说与人听。
直至一日放学,大雨倾盆,人人都被接回了家。
我收拾东西急了些,不小心将墨洒了一地,待我直起身来,却发现那挂着的字画已被泼得不成样。
我长叹一声,趴在桌边等雨停。
可那雨又瓢泼得很,吵的人心绪都不宁。
有个身影走过来,指着那一地残局,“反正许太傅素来不喜欢你,即便少这一桩,也无济于事。”
我挑了眉头看他,心想这人,好好一张面孔,却偏喜欢泼人凉水。
我满是无奈道,“怎会,这故归图是许太傅最钟爱的,上次他便已劝我莫祸患学堂,这回。”
话未说完,想到许太傅要赶我回家,我已偃旗息鼓,托腮发起愁来。
那人似是蛊惑我,“这有何难?我替你隐瞒,不就无人知晓了。”
我有几分动摇,怕起许太傅的呵斥,又怕被逐出学堂,倒是个好主意。
只是,书上的礼义廉耻,若是这样轻易就丢了,日后还捡得回来吗?
光是细想一想,我就不肯。
我摇摇头,抱了最坏的打算,字字坦言,“做人应达诚申信,我心如此,断不可为。”
那人看向我,忽而眉梢轻扬,言语里有些得意,“许太傅,您这回该信了吧?”
我不解,一 回头,便望见站在门外的许太傅,将这事在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
可这人帮我?
为何啊?
我起身来,站得笔直,许太傅的脸色却苍白。
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我走向前去,递过那副故归图。
许太傅看了看,打量良久。
我不知他是在打量那副画,还是在打量我?
随后,许太傅似有所思道,“ 我毕生追求天下人公正不阿,却不料,我能确保正直,却不能保证没有偏见。”
我第一次见许太傅透出几分悲凉的神色,明明他平日里凶得可叫我说起话来唇齿瑟瑟发抖。
我感受到许太傅的落寞,说不出道不明的感受。
此时,许太傅竟朝我一躬,“林长安,你可愿原谅老师?”
我自知受之不起,连忙扶过许太傅,“这是何话?我何曾真正怪过老师?”
心中却大惊,这是第一次,一位长辈如此郑重地承认他的错,原来认错也可以是一件坦坦荡荡的事情。
天底下原也有这样的道理?
如此,我诚心将想法悉数道来,“老师,所谓偏见,便是不平等看待。
您为何不平等待我?是因我的出身家世吗?还是因我的品行为人?”
许太傅摇摇头,“出身低微又如何,多少人纵家徒四壁,终傲王公。
长安,可若是因追求满身荣华便不讲道义呢?”
我愣了愣,许太傅是在说,父亲?
是啊,满洛城的人都传言,父亲投靠了顾大人,背弃了他的恩师,还灭了沈家满门。
而父亲的女儿,我,应当也是恶行远扬。
我勉强扬起嘴角,眼里没一点笑意,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那时我才与书桌齐肩,字字慎重,“父亲说这世道太难,只好李下不整冠,瓜田不纳履,以免招惹是非。”
许太傅看着我,语气严厉起来,“林长安,你也想子承父愿吗?”
许太傅怒目圆睁,我却笑了。
父亲错了吗?
到底怎样才是为国为民?不同的人做法选择皆是不同。我不知道,至少目前的我不知道。
官场上的位子,唯有能者堪当,而我自认,没这个能力。
我思索片刻,昂起头,“长安只想做个闲人。”
许太傅流露出几分愕然,“闲人?”
“对,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生于世家,长于世家,好似我早早就希冀,我这一生,不多求,只愿不受任何摆布。
故而,为求半亩方塘,一生无媚骨,至死不饶罪。
后来,许太傅将那幅归故里,赠予了我。是悲是喜,我全然不知。
只是临走时,许太傅拍拍我的肩,“闲人是老师这个年纪的人该当的,趁着年少要走出自己的路。
乱世不留闲人,等有一天这天下太平的你再种花锄草也不迟。”
我不十分认同,倒觉得我这般的人去帮忙只会越帮越忙。
许太傅走后,我向身旁那人道谢,我拱手一拜,“塾友殷殷之谊,长安获益甚多,切谢切谢。”
那人挥一挥手,云淡风轻,“不用。”
我心有不解,他为何帮我?如何肯定我值得他信?再者,他又如何寻得我今日可证清白的时机?
我性子怕生,不敢去问,他亦早走远了。
我堪堪苦恼,真是个无名氏,做好事也不留个名。
待到我后来知晓他叫赵孝廉时。这个名字,我一喊,已是寥寥数十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