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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祁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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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济与禹州满眼的灰蒙不同,此处辽阔开朗,一片片连绵不绝的城邦好似碧绿的翡翠镶嵌在戈壁之中。
豫轩着一袭合身的白纱衣迎风走在草甸上,天地之大,唯尔渺渺,他的正前方,十来匹骏马迎风而立,那是前来迎接的北遗王巴哈尔与他的随从。
谢遏走至豫轩身旁,从赊月至今已有月余,皇后出走一事大衍京都里该知晓的人也都知晓了,可上下却并无动静,可见是故意压着这个消息,随着时间的推移,豫轩心底的那抹萤萤之火好似也终于湮灭,对他也终于不似从前冷淡了。
“可累得慌?”
豫轩一笑,“再累也走到头了,不瞒你说,此时我倒是很惬意呢。”
巴哈尔策马而来,早已看见尊者身旁立着一位戴着帷帽白容姿清雅的年轻人,他下了马,恭恭敬敬地请了尊者安后,才笑容可掬地与豫轩道:“皇后一路辛苦,本王久闻大名,一直无缘一见,今日可算是亲见了。”
皂纱下雪白的脸若隐若现,豫轩抬手将纱撩起,淡笑道:“久闻大王之名,今日一见,果不同凡响。”
此人面貌一片皎洁,分不出美还是不美,巴哈尔躬下身去,笑道:“本王已备下盛宴,替尊者与皇后接风洗尘,只怕皇后不惯骑马,亦备了香车,就在前头,请皇后赏脸。”
“这样好的草场,不骑马可惜了。”豫轩向谢遏笑道:“我也许久不曾骑马了,倒是很怀念呢。”
“噢?”谢遏微微诧异,“你也会骑马么?”
豫轩噙着笑意,转身接过缰绳,一踩马蹬干净利落地上了马,他端坐马上,向谢遏展颜一笑,“如何?”
谢遏点头笑道:“忘了你是武将之后,骑马的本领应当是有的。”
豫轩抓着马鞭,微微俯身,以问作答,“那尊者可要上来?”
谢遏自然不拂美意,他翻身上马,将豫轩搂在怀里,趁着巴哈尔上马之际,微微侧脸,高挺的鼻梁贴着豫轩下颔,他低声道:“你轻薄我,好大胆子。”
豫轩似笑非笑,一挥马鞭,身体向后顺势靠进谢遏怀里,谢遏扶住他的腰,低笑一声说了句什么,话未落耳便被北风吹散,料峭寒风里夹着碎草腥香,春日来得太快,不免叫人恍惚。
此去王宫不远,巴哈尔的马在前引路,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宫门大开,众臣列阵相迎,见提雅尊者先下了马,再伸出手将那一袭白衣的年轻人扶了下来。
众臣虽噤若寒蝉,却无一不在窥视着这位赫赫有名的男后,人臣中不乏善品之辈,其中要属负责替大王选拔美姬男宠的大主事最善此道也评得最妙,他说皇后虽有梨白落雪之容,但离那倾国倾城四个字还是相去甚远,只是多了颦颦袅袅之姿,又有玉润泉韵之音,这几处归拢,便就很有些动人之处了,其人如更香,润物无声,细品却极有韵味。
众臣见了礼,巴哈尔便先请皇后入净室更衣,待其一走,忙与谢遏道:“舅舅可算回来了,我当真是心焦的了不得!自那一战后,大家神清气爽,该一鼓作气才是!如今过三月,那夏侯倾只怕眼见着就好起来了,更别提那杜青竟离奇地又在禹州出现!舅舅怎么……”
他叨登了半日,见谢遏没出声,忙闭了嘴。
众臣也不敢言语,巴哈尔陪笑道:“舅舅,您看这眼下该如何是好……”
谢遏边走边道:“大衍不是你能囫囵吞下的,两个月前,一批改良马运至禹州,耐力速度皆是上乘,你善骑兵,大衍未必不善,只因去岁粮草问题这才让你捡了个便宜,今你还妄想着速战,只怕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那该如何是好?”巴哈尔一拍手,巨大的身子乱转,“不能战,难道要等着大衍喘息过来打我不成!”
谢遏停步冷笑道:“你虽吃不下大衍,可大衍也拿不住你,萧容暴虐成性,不敢轻战,上下只呈守势,你也可借此机会强练精兵厚积薄发,为何如此心急?”
巴哈尔“嗐”了一声,“这倒罢了!暂且不打便是!但有一事舅舅岂能不知,这几年,杜青那老东西卡扣商队多少金银,每每做场生意,非给扒一层皮不可,我们去波斯遥远,布匹茶叶总还得与大衍贸易!真气煞人也!”
他想了一想,陪笑道:“舅舅,皇后今人在墨济,那杜青是他外祖,若皇后愿意助我,此事自然可解,舅舅以为如何?”
谢遏看了一眼巴哈尔,巴哈以为说错话,忙又连连摆手陪笑道:“外甥不敢有旁的想法,只想若有皇后从中帮助调停,那杜青自然好说话些……”
他尬笑道:“不过嘴上一提罢了,舅舅莫要挂在心上。”
谢遏听罢,淡淡道:“你若真有此意,倒也是件好事,他既在此,你求他便是。”
巴哈尔一听有戏,喜道:“是!外甥这就去求皇后!”
说着就走,走了几步想想又不对,忙又觍着脸回头,期期艾艾地跟在谢遏身后去了。
净室。
云香缭绕,兰草茂盛,谢遏一个眼神,侍者便都退了下去。
豫轩正低头轻扯柔软白衬袍的一角,合欢红外衫松松落下一肩,霁青丝帛腰带下腰肢清瘦,抬眼时撞上谢遏的目光,眉宇间愁云尽散,倏然一笑。
他清秀的脸比内襟还要莹白几分,谢遏走过去弯腰握住那只抬起的右脚,拾起地上的绸鞋比了一比,轻笑道:“睡鞋不合脚?”
豫轩不答,脚尖踩在谢遏膝上,谢遏握了一握,将他打横抱起,于是仅剩的那只睡鞋也掉了,谢遏将豫轩抱至窗边小榻上,阳光怡人,豫轩微微弯了弯眼,谢遏便忍不住吻了过去。
他好似很爱在沐浴时吃糖渍的凉凉的果子,鲜甜的樱桃香还留在唇齿间,谢遏托着他的头,很快便将人吻得眉眼饧涩,豫轩哼哼唧唧地推搡着,像个欲拒还迎的小狐狸,他的身子经不住揉搓,谢遏只隔着薄衫轻轻一揉,他便耐不住地出了声,
那些法器一件一件地用在他身上,求饶与否,怨恨与否,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尽情宣泄了自己的欲望,谢遏爱意汹涌,他忘情地吻着,近乎是要把豫轩揉化在怀里。
“别这样。”豫轩制止了他,轻声道:“我才弄干净,你又来了,况且今日初来乍到,总得去见见主人,晚上还要赴宴……”
“酒池肉林哪能让你去沾惹。”谢遏抵着他,温声笑道:“与我吃些清淡的斋饭吧?”
豫轩抬手推了他一下,谢遏忙将他扶起来,含笑道:“别生气了,别生气了,发髻未乱,端方得很呢。”
豫轩便看着谢遏笑,谢遏抬手将他鬓发撩至耳后,“在想什么?”
“在想你若是还俗会是怎么样子。”
“想得出来么?”
“你若是留了发,定然也是风流倜傥的男子。”豫轩含笑问,“你若不入大乘,何不还俗呢?”
谢遏微微笑道:“眼下不也陪着你么?”
“那不一样。”豫轩笑道:“我是皇后,你是和尚,世人眼里你我是背德的,你既爱我,何不就还了俗?也就不招人恨了。”
他看着谢遏,倏尔一笑,“还是你在骗我?嘴上哄着我,其实心里依旧放不下修行,待玩腻了我,便就将我杀了?”
“莫要胡思乱想。”谢遏深深看着他,“我怎舍得杀你。”
豫轩轻叹一声,“你固然不舍,可我只剩两个月的寿命,不能长久的相陪了。”
“有我在,不会叫你死。”
豫轩听了这话,静静地看了谢遏半晌,才轻声道:“方才不过说笑,我倒很愿你继续修行,你我二人,做了几月露水夫妻,也算经过历过,往后总该各自撒手的,你就听我一言,好不好?”
谢遏扯扯唇角,抚摸着他的脸颊,“往后之事,往后再说吧。”
豫轩握住他的手,摇头道:“我知道,你为救我,折损许多功德,强弩之末,难以为继。我来之前,曾在佛祖前跪了誓,再不许你替我续命,否则便要下无间地狱,拔舌剥皮,替你赎罪。你若不依我,便是要害我了。”
他说得真切实意,谢遏定定望着他,须臾猛地将他抱在了怀里。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豫轩垂目轻轻一笑,“你也该知道我的心,我也累了,也不妄苟活,若这残魄还有一丝用处,你就都拿去吧。”
谢遏喉结微动,目光落下来,“你爱过我么?”
豫轩沉默良久,才道:“我的心只有一颗,那人弃我如敝屣,你又何必执念我是否爱你。”
谢遏问:“我哪里比不上他?”
“何必要跟他比?”豫轩竟笑了,“他并不好,只是我不舍当年的自己罢了。”
他们四目相对着,半晌豫轩含笑道:“带我去祁连山吧,那儿无人打扰,倒是个很好的墓呢。”
“巴哈尔只怕想留你在墨济。”谢遏强笑道:“他就在外头,还有一事欲求你。”
豫轩有些惊讶,忙道:“岂不唐突,快请大王进来。”
珠帘起落,巴哈尔进来,偌大的身体登时将这净室占去小半,他满面堆笑道:“本王欲求皇后一事,还请皇后成全。”
说着,便将这些年关卡一事说了,又道:“此事本王思虑良久,若皇后能帮这个忙,请杜将军宽放关卡,难道不是有益民生的好事吗?”
豫轩听着,细细看了巴哈尔半晌才笑道:“想来曾经是我管中窥豹了,大王既有这等爱民之心如何不是百姓的福气呢?此事我在禹州时已嘱咐外祖,大王既肯信我,我自然要替大王修书一封。”
说着,他命人端来纸笔,工楷落下,折好信纸,双手奉给巴哈尔,含笑道:“贸易最恨铁骑,还望疆界早日安宁,我已时日无多,只能遥祝大王享千古之名了。”
他的容颜浸在春日暖阳里,眉目平和,缱绻温柔,好似明镜止水,叫人心神安宁。
巴哈尔愣了一愣,忙道:“皇后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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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祁连山麓。
漫山遍野的曼珠沙华,红如冥府之路。
豫轩一袭白衣,双目闭合,静静躺在棺材中。
他的脸看上去依旧鲜活,好似在做一场永远不醒的梦。
谢遏骨节分明的手最后一次抚摸这张脸,这个人到底食言了,他没有杀掉自己,也未能报复萧容,如一株无依无靠的曼珠沙华,终于安静地、平和地,归于寂静的地母怀中。
而这短短的回忆,将是活着的人漫长余生里唯一的慰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