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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思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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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明默然不语,他是和尚不是傻子,时至今日自然明白这「大家干净」的意思。
侍君与师父之间究竟原何种下因果,他并不敢多问,但侍君是个洁净良善之人,当日他肯点破自己前往北遗劝师父退兵,想必已经顿悟,只是他终究对皇帝有情,既无法选择来处,只能以一死来替皇帝化解天劫,可惜天命难料,终究还是走到了生灵涂炭这一步。
“侍君。”尘明轻声道:“人有寿命,国有国运,此皆为天道运理,非人力可阻之,求不得的东西都为苦海浮舟,不若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豫轩拢着狐裘,在尘明的劝慰中望向窗外,天落了细雨,也暗了下来,小沙弥寂慈正戴着蓑帽垫脚站在廊下点起一盏油灯,那一双燕子在檐下盘旋半日,终于赶在大雨之前落回梁上,它们在料峭的春寒里相依取暖,豫轩看着,便怔了半日,良久才轻声道:“你说的是。”
“我在那处苦熬至此,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宫柳在细雨下弥漫起朦胧雾气,墨绿色的池水泛起不绝的涟漪,一双燕子低低掠过池面穿过宫墙而去,宫灯初上,葳蕤轩亮如白昼,伶人歌舞,热闹不绝。
“陛下近来如此劳心,那些大臣还总来叨扰陛下,今日好容易得了空儿,就在奴才手里再喝一杯吧?”
绿衫男子满眼是笑,端起杯盏小心翼翼地喂着怀里的男人。
他怀里的君主身材魁健,容貌英俊,但眼底森冷,面无表情,闻言面色也无波澜,只在酒盏抵唇边时仰头饮尽。
“陛下再尝尝这个——”绿衫男子勺了一勺鱼羹,还未送至皇帝唇边,忽闻台上惊呼一声,他伴君侧本如惊弓之鸟,闻言吓得手一抖,差点没把鱼羹泼出去,只见台上一伶人跌倒在地,哆哆嗦嗦一时爬不起来,害得其余伶人也不得继续,曲未尽舞却止,阴沉沉地君主终于抬起眼皮看了一眼。
“拖下去斩了。”他烦躁道:“换一批来!”
“陛下饶命!”那伶人恐惧哭饶,其余人也乱成一团,绿衫男子见状忙喝命太监,“快拖下去!别叫陛下看了心烦!”
几个小太监只得上前,正要拖人下去,忽闻有人喊了一句“住手”,那人小跑而来,跪在皇帝面前恳切道:“陛下切莫为这起伶人动怒,就让他们去吧,陛下今日也醉了,奴才送陛下回去安歇吧?”
皇帝沉沉地抬起眼皮,十分不耐烦,“这谁啊?活得不耐烦了?也敢阻扰朕的意思?”
陈平忙道:“奴才不敢,那些伶人不值陛下动怒,就饶过他们罢,陛下眼圈也红了,喝些枣茶醒醒酒吧!”
说着忙端起一盏茶奉上,还未送至皇帝手边就被对方一脚踢开老远。
“混账东西!”
萧容突然暴起,他突兀地立在当地,因为个高,看谁都十分渺小,他瞪着眼睛在这群面貌模糊的人中搜寻了半晌,终于看到一抹熟悉的颜色——是他心爱之人常穿的绿衫。
他心下一喜,连忙上前双手扶起这绿衫,刚要唤人小字,瞅了一眼又觉得不对劲,一种被人欺骗的怒火直冲脑门,气得他破口大骂,“你他娘的又是谁!”
皇帝显然是又犯病了,秦湘双手紧紧握住萧容的手,生怕他掐死自己,“陛下,奴才……是秦湘啊!”
萧容居高临下,盯了秦湘半晌,突然一动,拎着他就往内室走。
内室传来裂帛声并秦湘惨叫求饶之声,几个小太监忙去搀扶陈平,陈平忍痛坐起来,冲那几个伶人挥挥手,那些伶人本来抖衣乱颤,不料还能捡回一条命,个个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陈平喘气坐了半日,这一脚踢得他头晕眼花,肋下疼得难耐,只觉喉间微腥,猛得咳出一口血来。
“师父!”常恩急道,“这……这可如何是好,奴才去请太医来!”
陈平摇手吃力道:“扶我起来。”
常恩便忙小心扶陈平起来,他耳里听着内室不绝的惨叫,忍不住小声道:“陛下的性子越发……师父……咱们去请侍君回来吧?说不定侍君回来,陛下就好了。”
陈平呸出一口血水,“回来?他外祖没了,父亲被贬,母亲卧病在床,兄长如今也自请去了禹州,这皇后之位封了不到三年,豫家上下是死的死,散的散,他能逃出生天已是不易,又何苦拉他回来。”
常恩拿手背抹了抹泪,“可奴才现在见着陛下就害怕,奴才现天天抱着小罐子睡觉,想着要是死了也得留个全乎尸呢。”
陈平听了又气又好笑,顺手给了常恩一下子,“也罢,这些日子,你也不用来前殿当值了,就去明德斋或椒房殿守着吧,陛下不敢踏入那两处。”
常恩疑惑道:“陛下不思念侍君吗?怎么不敢进这两处?”
陈平迟疑了一下,“陛下心有余悸,所谓近乡情怯,他……”
话还未完,只听内室门突然一声巨响,皇帝光着膀子怒气冲冲地杀了出来。
“陈平!”
陈平差点咬到舌头,忙“欸”了一声,“奴才在!”
“回宫!”
陈平一愣,接着转忧为喜,“是!是!”
他连忙迎上去,皇帝似乎很烦躁,抬脚就把果肴踢翻了一地,骂骂咧咧地坐在了椅上。
陈平不便上前,皇帝亵衣丢在内室,他只得先进去拿。
内室一片狼藉,秦湘赤溜溜地躺在床上,听见有人进来时微微欠了欠脸,突然“哈哈哈”地笑了一声。
陈平不欲搭腔,拾起衣裳就要走。
“陈公公——”床上的秦湘倒是自己开了口,“陛下既然忘不掉豫皇后,就接他回宫便是,何必折腾我们这些奴才呢……”
他说着便咳嗽了几声,慢吞吞地爬起来,那腿根处的血迹看得陈平直皱眉。
“公公,我怕陛下。”秦湘扑通一声,连被带人地滚到地上,膝行过去抱着陈平的腿,“公公救我,公公您行行好,救救我吧……”
陈平踹了踹腿,没把人晃下来,不由怒道:“放手!陛下还等着呢!”
秦湘听见陛下二字,如耗子见了猫,低叫一声,连忙放了手。
陈平指着秦湘的鼻子,“你别妄想凭这几分相似就勾着陛下不务正事!今日你劝酒杀人,你安得什么心,你可仔细你的脑袋!”
“奴才不敢!”秦湘哭道:“陛下的话奴才不敢不听啊!否则死的就是奴才了!公公,求您去接皇后回宫吧!只有皇后回来了,奴才等才能活命啊!”
陈平气喘吁吁,也不理他,卷起皇帝的衣衫一径出去了。
皇帝光个膀子坐在那儿,浑身结实,呼吸间连肌肉都在滚动,这么大一人孤零零地垂着头,叫陈平心里很不好受。
皇后在的时候,陛下纵使脾性暴劣究竟还有个度,如今皇后一走,真好似那开了笼的恶犬,解了刃的屠刀,恣意妄为不管不顾了。
可他总有清醒的时候,一旦清醒过来,便是无边无际的沉默。
陈平抱着衣裳上前,小声劝道:“天还冷着呢,陛下穿好衣裳回宫歇着去吧?”
皇帝没说什么,他伸手接过衣裳,囫囵穿上,自己起身一径出去了。
陈平忍泪跟过去,承乾宫内被褥铺早已铺好,陈平搀扶着醉醺醺的皇帝躺下,放好帷幔后正欲离开时,突然听着皇帝喊了他一声。
“陛下?”陈平忙转身回来,关切道:“陛下要什么?”
皇帝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幔顶,仿佛方才只是呓语。
陈平知道他想说什么,含泪道:“陛下,您想说什么就说罢,只有奴才一人在这,您别憋在心里。”
皇帝把嘴张了半晌,仍是一个字不说。
三个月了,陛下仍不敢提那个人,更不敢踏入明德斋半步,只因恐天劫伤害到皇后,所以宁愿不与皇后再有任何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