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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血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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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内,一身皂衣的青年男子双手带着铁梏,被人推着走进了刑房。
两位主审官中的一位与男子对视了一眼,男子微一颔首,似笑非笑道:“高统领,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公孙敬!”主位杜符不悦道:“这是刑审,谁同你嬉皮笑脸地拉家常!”
高放面上无波无澜,只道:“杜大人,开始吧。”
杜符点头,“公孙敬,你说你查到一封杜青与北遗的私信,信中言语模糊暧昧,大有通敌之嫌,这信如今在何处?”
公孙敬只看着高放,闻言道:“在小人内襟中藏着。”
杜符便命人去取,当即取来,先呈杜符,杜符接来看了一眼,眉头一横,当下便觉得烫手,转手交予高放。
“高统领,你意下如何?”
高放扫过一眼,信中所言果涉通市交易及私放入关、卡要金帛等语,他折起信,命燕影卫交给立在下头的笔鉴官,冷声道:“去核实这信是否当真出自杜青。”
“是!”笔鉴官得令而去,高放终于看向公孙敬,淡道:“此信真假,待笔鉴结果出来再论。我倒是有个疑问,御史台韩栋是个京官,不如先说说你与他是如何结识的?”
公孙敬笑了一声,却是微微侧目避开了高放的目光,“高统领何须再问,当年我被何献撵走,望你念在同军之情收留竟不得,幸得韩大人见我可怜,予以庇护,如此我便替他做事。”
杜符摸了摸胡须,在旁道:“高统领自然是对的,俗话说蛇鼠一窝,你父亲调戏良家,蔑视军法,想来,留着你也是个祸害!”
公孙敬嗤笑一声,“自然,当年高统领也是这般以为的。”
“我问你如何与他结识。”高放抬高声音,冷冷重复了一声。
杜符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公孙敬沉默半晌道:“这是小人的私事,且与本案绝无干系,高统领何必咄咄逼人?”
“怎么无关?”杜符不悦道:“此事事关节度使,自然任何一处都不得放过!你别磨蹭!快说!”
公孙敬面色不阴不阳,他盯着高放冷笑道:“小人与韩栋韩大人同为两广人士,那事之后,小人便认了韩大人结为契兄弟,高统领,还需小人说下去么?”
杜符皱皱眉,看向高放:“啥叫契兄弟啊?”
高放面色冷得吓人,杜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身边的一个司吏见他不懂,便附在他耳边做了解释。
“啧啧!”杜符听了,鄙夷道:“本官就说蛇鼠一窝呢,真真下作!你约莫也才二十出头罢,那韩栋都能当你的爹了,还契兄弟?真是……哈哈哈哈,真是笑话!”
“大人。”高放冷冷出声,“陛下有言,叫您审完去一趟宫里,别耽搁了时辰。”
“噢!说得倒是,老夫倒是忘了,这样,这儿就交给高统领了,老夫去去就回!”杜符连忙起身,理了理衣袍,忙命人备轿,一径去了。
杜符一去,刑房气氛便瞬间冷了下来。
公孙敬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高放终于起身,下了台阶走至公孙敬身边,公孙敬背脊紧绷,听着高放淡淡道:“我没料到如此,到底对你不起。”
“统领言重了。”公孙敬干巴巴一笑,“这些年小人受韩大人庇护,过得很好。”
高放没有接这句话,他负手而立,身姿笔挺,“节度使罪名将定,你揭露有功,我会替你求个京城的官职。”他顿了顿道:“便不必与韩栋搅和在一起了。”
公孙敬眼底情绪复杂,半晌,他微微抬起头,看着高放道:“统领不必如此,你本就……”
“你我一同入黑甲军,也算得上是个熟人。”高放平静地打断他:“韩栋并非良人,除非你愿意这么荒唐地过下去。”
说罢,他便抬脚离开了刑房。
脚步声渐行渐远,公孙敬微微仰了仰头,自嘲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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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节度使一案,牵扯的关系太多,无人敢怠慢,笔鉴官鉴定结束,便就急匆匆地向上呈了证。
罪证呈上时,杜符正立在皇帝身前,见皇帝面色越发难看,忙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挪到边上去,生怕皇帝找他的茬,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他奶奶的高放,平常跟条狗似得尽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晃,眼下要他来了,怎地到现在还不来!
萧容揉了揉眉心,“杜卿,此事你怎么看?”
杜符心中“咯噔”一声,知道躲不过去,只得道:“依老臣看,节度……杜青笔迹即是真,又有抓到的那些北遗人作证,证明禹州确有私放入关,此案……此案尽可以交给都察院参核,再交大理寺审允了。”
萧容越听他絮叨越烦躁,心想之前轩儿说得果真不错,这刑部尚书就是好推搡扯花头,气得一摔折子,冷道:“那钱呢?按这信中所言,杜青自然中饱私囊,这些钱不找出来,如何定罪!”
杜符吓得腿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老臣糊涂!”
“去查!查清楚了再来回朕!”
“是!是是!”杜符忙膝行捧起折子,好生搁在案上,陪着笑慢慢地倒着退了出去。
萧容面色不快,扯了扯衣襟向后一靠,恰好陈平奉茶进来,便问他:“那和尚已在皇后那儿了?”
“是。”陈平忙道:“今儿一早就送过去了。”
陈平迟疑了一下,又道:“陛下可要去看看皇后?”
“不去了,朕眼下被杜青气得一肚子火,不想见皇后。”
萧容抓过茶喝了一口,抬眼见陈平一脸担忧,便解释道:“朕不是迁怒他,是朕自己的脾气不好,怕言语不端,叫他难受。”
陈平便笑了,陛下这么个冷面冷心的主,如今竟也能体恤皇后的心了。他多年在侧,如何不知陛下威严有余,仁慈不足,恰好现今这位皇后手段温和,心思活络,又满心都是陛下,这正是花成蜜就、珠联璧合的一对,若是陛下能对皇后好一些,怎么不于陛下自己有益呢!
冬日天短,不觉又到了晚膳时分,陈平见皇帝无话,便道:“陛下,就传膳吧?”
“去吧。”
陈平应了一声,刚要下去,突然听得外头有些喧哗。
“是……是血月……”
“天哪!怎么会有血月!”
陈平微微一惊,看向皇帝,见皇帝面色阴沉,忙至外头呵斥道:“闹什么!”
一众宫人唬得忙噤了声,陈平抬头望去,皇宫华灯初上的丽影,远远比不过天上那轮巨大的血月。
陈平想到那张搁在案上的白符,不禁打了个寒噤。
萧容随后而来,于殿前回廊之上投下巍峨如山的身影,陈平望向皇帝,那轮血色映在他的瞳孔里,叫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邪气,英挺的脸一半隐于黑暗,轮廓是叫人胆寒的森冷。
陈平失声道:“陛下……”
萧容恍若未闻,大步下了长阶,往椒房殿的方向而去。
…………………………
一队燕影卫巡逻走过后,沿街百姓的声音如同一锅暂时被压下去的沸水,又扑腾起来。
“血月临空!当真是血月临空!”
“这么说来,那张符纸果然是真的不成?”
纤丽的素手推开窗户,那轮巨大的红月,此时正悬在半空中,楼娘抱着胳膊,倚栏遥望,身后的男人醉醺醺地走过来,一把将她搂紧怀里,酒气喷在耳边,“美人儿,别走啊!”
楼娘回身笑道:“唐大人,您也够了,这酒可不能再喝了,晚上还有正事儿要办呢!”
唐田醉醺醺道:“什么正事?节度使这事,不过是走个过场,还不是……”他手指指了指天,悄声道:“还不是上头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了?本官倒是有件正事儿……”
说着,他曲起食指刮了刮楼娘的鼻尖,“这春宵一刻值千金,才是正事儿!”
楼娘粉面含春,故意道:“这事圣人便依么?”
“嗐!”唐田摆了摆手,打了个酒嗝,“圣人他纵有心,他不能做主。且不说他体弱多病,就是那深宫禁院里,宫门一关,他能知道什么?”
“大人说得倒也有理。”
“你不懂。”唐田接过楼娘递来的酒,胡言乱语,“依我看,豫家这回可是凶多吉少喽!”
楼娘笑着替唐田布菜,鬓边耳珰清脆,晃得唐田心急如焚,他不管不顾,一把搂住楼娘的腰,翻身就要将她按在榻上。
“大人……”楼娘眼角的小痣猩红如血,她笑的好看极了,“大人,大人您喝醉了。”
粉红骷髅蛊惑人心,唐田心痒难耐,突觉脑后一疼,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楼娘收回手刀,厌恶地掀开唐田死猪一般的身子,翻身坐起理了理云鬓,身后珠帘叮当,是有人进来,她微微侧目,举目对上一个执扇翩然的公子哥儿。
公子哥生了一张吊梢瑞凤眼,高束着马尾,利落又风流,他向下打量着楼娘,一笑,露出一只极浅的梨涡来:“哟!美人儿这是怎么了?”
楼娘微微一怔:“寒云深?”
此人乃是尊者在北遗培养的杀手,他来做甚?
寒云深笑得灿烂,“好久不见啊,美人姐姐,怎么,见着我有些意外吗?”
楼娘按下疑惑,不动声色地起身,拿眼剐了他一眼,“你来做甚?尊者现是何意?”
寒云深倚着香案,一双眼流连在楼娘脸上,浑不在意道:“尊者的意思么——萧容虽然动了杜青,但碍着贵人的面子,未必舍得要杜青的命,所以特叫我来送他一程。”
楼娘秀眉微蹙,“当真?”
“骗你作甚?尊者要的是贵人对萧容死心,他什么不敢干。”寒云深凑过来,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俊脸,“管他们作甚!姐姐,咱们许久不见,你想我么?”
“去!”楼娘道:“你怎地还是这么烦人?”她在寒云深的俊脸上拍了拍,逗他道:“模样倒是俊,可惜了,是个女孩子。”
寒云深拿舌头顶了顶面颊,挑眉道:“姐姐喜欢尊者?亦或是王上?他们都是没心肠的,不像我……”她一把捉过楼娘的手,将她拉至怀里,低声道:“我不会伤害姐姐。”
楼娘打量着眼前的公子哥儿,嗤笑一声,“寒云深,咱们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活儿,是有今日没明日的刺客和细作……寒云深!”
楼娘惊呼一声,瞪着将她抵上墙的少年人,愠怒道:“你作死啊!”
“姐姐。”寒云深侧着脸,勾着笑,一双淡淡的唇从楼娘的鼻尖慢慢下移,楼娘右手一动,力未聚起,就被寒云深化了去。
“姐姐。”寒云深不好意思道:“你打不过我,别白费力了。”
楼娘微微仰起下颔,愠怒道:“你要做甚?”
“尊者答应了我。”寒云深轻声道:“待他接走贵人,便就放我自由,倒时我就可以和姐姐……”
“你是杀器,他们岂会轻易放过你!”楼娘冷笑道:“就算尊者愿意,王上也不会愿意,你我本如草芥,就不必妄想了。”
“回去那个开满荼蘼的小村庄。”寒云深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替姐姐簪花蓖头,好不好?”
楼娘抬起眸子,白了她一眼,“当真幼稚。”
寒云深眼底的深情渐渐隐去,恢复成玩世不恭的模样,笑了笑道:“姐姐可真是心狠,你等着吧,大衍必然要乱了。”
楼娘理着有些乱了的云鬓,闻言正色道:“怎么说?”
“‘什伍制’惹怒了尊者,想来,他是不愿意再等了。”寒云深转身拿过一杯茶,喝了一口啧嘴道:“自然的,若是姐姐被别的男人当成了金丝雀,我也会想方设法的救姐姐出来的。”
楼娘冷笑道:“别忘了,贵人是被尊者亲手送给大衍皇帝的。”
“这便是我与他的不同之处了。”寒云深见缝插针,“我是怎么也不会迁怒姐姐的,美人做什么都是对的。”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还有呢?”
“尊者愿意动手,王上倒是很愉悦,眼下他只怕是要十分兴奋的,去惹那位夏侯将军了。”
“夏侯倾?”楼娘迟疑道:“尊者曾命王上不准轻举妄动,难道如今的北遗军当真能与大衍硬碰?”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才是攻城。”寒云深一笑,指了指窗外那轮巨大的血月,“大衍的臣民会帮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