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射♂九婴》狱蛇

18、第十章：冥凰毒羽（下）

　　天界，南天门前高耸的玉阶直入金云，隔开了神凡二界。

　　后羿牵着套在九婴脖子上的银链，降落在玉阶之顶，向着天门走去。

　　九婴则将自己严严实实裹在漆黑的斗篷之中，亦步亦趋地跟着后羿，以免同他拉开太远，自己的脖子又要遭罪。

　　此时入夜渐深，已无其他神仙往来，南天门的守门神卫远远便认出了后羿。

　　有位年轻的神卫上前对后羿拱手一礼，恭敬道：“见过箭神。不知您夤夜前来，所为何事？”

　　“面圣，十万火急之事。”

　　神卫露出惊讶且为难的神色：“可是这个时辰，陛下本是不受觐的。”

　　“我知这不合规矩，但事关重大，劳烦诸位放行。”

　　列于神卫队首的神卫长听闻，立刻上前来，将这位年轻的神卫喝退。

　　“年轻人不知轻重，将军莫怪。”

　　他让队列尽头的神卫收起隔门的长枪。

　　“您请。”

　　“多谢。”

　　后羿得了神卫长首肯，便侧过身，露出了先前一直缩在他背后的九婴，欲告知他天帝第九子也同来觐见。

　　但此前后羿用来牵着九婴的银锁恰好被宽大的斗篷挡住，站在神卫的角度，此时九婴就像一道突然从后羿背后冒出的鬼影，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

　　南天门众神卫皆训练有素，出于神职本能，见此遮头盖脸可疑之辈，皆冲上前来，提起银枪，明晃晃的枪尖齐刷刷正对着九婴，将他团团围在其中。

　　“何方宵小，胆敢跟踪箭神，擅闯南天门！”

　　九婴见自己被神兵团团围住，吓得脑中一片空白，来不及等后羿与他们解释，就为自证清白，慌忙将兜帽一揭，四野顿时金芒大盛，夜空化作白昼。

　　“别别别！别杀我！我是九婴，我也是来见我父帝的！”

　　众神卫被那骤然爆发的刺目金光照得睁不开眼，情急之下只当是什么妖术，哪里还顾得上听他嚎叫，已经有人挺抢向他刺来。

　　后羿只得单手捏住了枪头，单手将九婴拽到身边，一把替他拽上了斗篷，又在他耳边沉声道：“遮好你的光站着别动，不要添乱。”

　　九婴先是做了众矢之的，后又被后羿以一种仿佛死亡威胁一般的口气咬了耳朵，大气不敢喘，心里又怕又怂。

　　——要命……不露脸的话怕是要被这些神卫扎成筛子，可露了脸之后又要被他秋后算账，我到底是倒了什么霉……

　　后羿斜眼乜了瑟瑟发抖的九婴一眼，以示警告，之后才松开手中紧握的枪尖。

　　神卫见后羿阻拦，知道此人并非不速之客，而是与箭神同来的，就不再轻举妄动。

　　“请诸位稍安勿躁，他不是妖邪，而确实是天帝幼子，金乌九婴。他这番打扮是为了遮蔽太阳神光，以防惊扰下界。让诸位误会了，是我考虑不周。”

　　然而后羿此言一出，众神卫登时面面相觑。

　　天庭众神只知后羿留下了第九日的命并将之呈于天帝，之后就不知九婴如何被天帝发落。

　　此时之前阻拦后羿的年轻神卫一眼看见后羿手中那条如同鸟链一般，拴在九婴脖子的囚锁，大为震惊：“竟，竟是九殿下……那，那九殿下怎么被……”

　　不过还未等他说完，神卫长便“砰”地敲了一下他的银盔，叫他适时闭了嘴。

　　然后他面不改色地转过身，对后羿拱了拱手。

　　“将军言重，太阳神光作不得假，是我等有眼无珠，险些伤了两位尊神，里面请。”

　　后羿朝他点点头，拽上依旧云里雾里的九婴，向南天门内疾步而去。

　　众神卫全都低着头，毕恭毕敬目送他们进了南天门。然而，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后，向来肃穆的南天门前立时炸开了锅。

　　“苍天在上，你们看到了吗？真是自那之后一直不知所踪的九殿下……不会这段时日，他一直在——”

　　“在被箭神秘密囚禁？！”

　　“行了，你们都给我闭嘴，别唯恐天下不乱！就算真是如此，这也必然是天帝陛下默许的事情，总之今天晚上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听明白了吗？”

　　神卫长双眉倒竖地制止自己的部下们再嚼舌根：“只要陛下一天不公开提及九婴去向，你们就给我守口如瓶，否则……可当心一下自己的项上人头。”

　　“是……！”

　　众神卫得了“敲打”，一个二个神色戚戚，各自皆假装自己从未见过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继续认真站岗去了。

　　入得南天门，不远便可见到天帝的神殿，凌霄宝殿。

　　此时，它矗立在冰清玉洁的月光之中。

　　与太阳不同，高悬孤天的月轮是死物，据说那是月御神女常羲生女而死后，其神骸所化的十二夜月——逝去的神女用她的余晖沉默无声地驻守每个黑夜。

　　此刻浩皎如银的硕大月轮正悬帝座之上，将天帝的身影隐于月色之中。

　　后羿与九婴皆恭谨地立于殿前，对天帝按律行礼。

　　“参见陛下。”
　　“儿臣拜见父帝。”

　　天帝屏开月华，显露在他们面前。

　　他与白日正朝时并无不同，依然手握九龙盘杖，身饰凤翎冠冕——仿佛从不曾休憩，又或者是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此时前来，必当事出十万火急，后羿，你速道来。”

　　九婴心里不高兴——咦？我就不能有十万火急的事了吗？！可恶，父帝竟然直接无视我……
　　他暗自腹诽，嘴撅得老高，不过显然，没人理他。

　　“陛下明察秋毫，末将此番确实事出有急，系因关于冥凰。今日融我命元内的冥凰毒羽忽而口吐人言，试图蛊惑末将。”

　　“冥凰毒羽出言？它与你道了什么……”

　　后羿看了一旁的九婴一眼，他显然正沉浸在自己的小心思里，暗自赌气，对后羿和天帝的对话兴趣寥寥。

　　“它……让我，摸摸九婴。”

　　“？？什么……什么玩意儿！”

　　九婴神游太虚的遐思被自己的名字猛地拽了回来，然而全句更令他猝不及防，惊得眉毛都快飞到天灵盖上去了。

　　此话确实诡异，以至于天帝也一时陷入沉默。

　　后羿仿佛对空气中浮现出的尴尬浑然不觉，继续一本正经地禀告。

　　“冥凰与玄凤一体两面，其声与您相同，虽然它似乎还十分虚弱，但确有言出法随的力量。”

　　“？？啊？不是，请务必在这里给我暂停一下！所以你是趁我睡着的时候摸我了吗？”

　　九婴盯着后羿，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孽子，你住嘴。言出法随是指言蛊之力，并不代表无法抗衡。”

　　“哦……那就没有就说没有呗，干嘛不把话说完……”

　　天帝斥他，九婴只能闭嘴，但依旧愤愤不平地小声嚅嚅。

　　“它还说，‘千年复千年，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将近九百年，而我等终于再度苏醒了’。”

　　后羿抬起头望向帝座。

　　“陛下，冥凰毒羽源自冥凰，这应该意味着冥凰正在苏醒。可是目前距上一次凤凰涅槃方八百八十年，按理，冥凰不该。”

　　天帝轻叹：“看样子，这一次连九百年都要撑不到了。”

　　后羿有些不解：“这是……何意？”

　　“此事未曾公之于众。凤凰千年一次涅槃，本该如此，但后来玄凤翎染黑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涅槃周期亦逐渐缩短。”

　　“什么，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天地间黑念滋生积聚的速度与量和加快增多了，而玄凤，却渐趋衰弱。按此趋势，有朝一日玄凤无法再世重生，也未可知。”

　　虽然天帝的语气依然平静，不疾不徐，但这短短几句话中暗示的未来，却是惊心动魄。

　　“因黑念侵染，神堕在近几千年纪来愈演愈烈，诸神之力日渐衰落。而邪魔外道却愈发猖獗，使人世罹难，生灵涂炭，以至怨念不散，疾恶不终，仇恨不息，进而催生黑念生发滋聚，如此恶性循环往复，此为无解。”

　　此刻，后羿确实听出了天帝言语中的隐忧，并意识到生灵可能将要面对世界倾覆的灾难。

　　“若真有凤凰无法再世涅槃的一天，到那时岂不世界都要毁亡！是您在太初造出为世界纳集净化黑念的玄凤，有没有办法能解此浩劫？”

　　天帝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现在还未有，朕亦在不断寻破局之法。所幸，转机也不算没有。但，此为天机，若道破，则生变。”

　　天机不可泄，因果不可违，如此浅显的道理后羿自然明白。

　　他素来敬重天帝，方才听天帝所言，一切至少并非全无转机，遂松了口气。

　　“您能言之至此，已足以让末将安心。”

　　“既然毒羽能与你说话，确实说明冥凰已逐渐苏醒。但朕却不能立刻召回玄凤将之监禁，相反朕必须让他继续在世间行走，不仅为了吸纳黑念，更为了回收因北狄之变而散飞三界的凰羽。相对的，朕会让朱雀愈发谨慎地监视其状态。”

　　天帝张开天目望向后羿。

　　“后羿，你天生太阴寒体，身负凰羽却依然心志澄明，人时如此，成神亦然，此为世间罕有。即刻起，朕御令你追加神职，且必将此作为最优事项执行。”

　　得蒙圣谕，后羿于殿下单膝下跪。

　　“冥凰毒羽既已与冥凰渊连，之间当可相互感应，朕命你搜寻被妖魔吸收的毒羽，斩其宿主，回收毒羽交予朕，这可助玄凤早日完成使命，速入乾坤法阵封印，以待涅槃。”

　　“末将领旨。”

　　“局外人”九婴一直尴尬地杵在殿中，前进不得，后退不了，被迫听进去了一耳朵天机，越想越觉得自己恐难全身而退。

　　——我的天，怎么感觉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还是说出去会被灭口的那种吧！

　　他偷偷瞅了瞅后羿，见他神情严峻；又偷偷瞅了瞅天帝，他隐在光中看不清神情。

　　——这氛围怎么看都很不妙啊，真的是世界岌岌可危，到了要灭亡的程度了吗？！要不要趁机提一嘴我想将功赎过呢？表现得好，说不一定能让父帝高看我一眼，放我回汤谷的金乌神殿，脱离这木头脸的魔爪也未可知呢……

　　九婴开始打起了自己小算盘。

　　“那个，能容我插一句——”

　　“陛下，妖魔多狡猾，不会轻易暴露自己，末将平常猎魔仅为平民难，一般都有明确目标，寻的是那些主动出头害人的魔物。可若以寻找凰羽为目的，此般效率就过于低下。”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九婴又被无视了。

　　他尴尬地举着手，看一君一臣继续他们的对话，忽然有点后悔今日非要跟着后羿来凌霄殿了……

　　“您是否知道快捷的法子，可吸引身染凰羽的妖魔群聚，便于筛查。”

　　天帝颔首，似乎对后羿缜密的心思颇为满意。

　　“确有一法。”

　　“何法？”

　　“曾经的邪皇九婴杀生不分人神妖魔，他常用自己的龙血做饵，诱捕妖魔吞食，屡试不爽。而且这种吸引对被冥凰毒羽寄生的魔物更胜，故而九婴之血，便是上好的聚魔法宝。”

　　九婴闻言，感觉自己顿时犹遭五雷轰顶。

　　“！！……父帝，您不能这样！”

　　全程无视他就算了，末了还要这样理直气壮地把他当血包，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然而此刻，后羿已经侧头瞥了金乌一眼，在朦胧清冽的月光之下，他的瞳中闪过一抹金色流光，明亮而诡异。

　　九婴被这一瞥吓得头皮发麻：“不……你们不能这样！就算是杀鸡也是一刀给个痛快，我可是金乌，没有被千刀万剐的道理……”

　　后羿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九婴的鬼哭狼嚎。

　　“多谢陛下提点。我单知九婴之血天克世间一切阴寒之物，本以为它们应该畏惧才是，确实不知还能反过来吸引被凰羽附体的魔物。”

　　“凤凰涅槃将近，接下来的日子必是血雨腥风。后羿，你若无他事，尽早回去歇息吧。”

　　“遵命，末将告退。”

　　后羿禀退，然后转身利落地拽过九婴，离开凌霄殿。

　　“等一下，等一下啊父帝！”

　　九婴被后羿的银链拽着，可谓上蹿下跳，殊死挣扎，竟真像只要被架上砧板的肉鸡一样。

　　“呜呜，虽然道理我都懂可是……”九婴泫然欲泣，“……可是父帝您真是好狠的心呐！我可是您亲儿子啊！怎么能这么对我……”

　　“九婴。”天帝沉沉开口，一双蕴藏万物的金银异瞳终于将视线落在了他这位闯祸的儿子身上。
　　“你知道，这是你唯一将功赎过的机会。”

　　九婴一怔，被帝座之上降下的威能压得一阵瑟缩——这来自那双洞悉万物真理的两仪天目，平静地告知你此为命运，别无选择。

　　此时的金乌不得不再一次被迫面对——他一直不想正视的真实。

　　世间仙神千千万，有许多不乏人性，但是帝俊，他的父帝，太初的创世古神，本就没有人性！

　　他太过于瀚远，以至于他是两仪之基，立世之本，乾坤之源。

　　天帝在，则三界安在；如若天帝亡，则一切二元对立将分崩离析——彼时雌雄不辨，山海不分，日月不在，天地不存，乾坤将顷刻重归荒古虚沌，人神寂灭。

　　这样浩古长明的神祇，怎么可能有“人性”呢？

　　而能被天帝所赏识的后羿，自然也不会具有人性吧。

　　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自告奋勇地要将功赎过有点可笑。

　　“那……那儿臣领旨，谢父帝隆恩。”

　　天帝阖上双目，示意九婴可随后羿离去了。

　　后羿侧头淡淡看了九婴一眼，旋即牵起挂在九婴脖子上的囚锁，带着蔫头耷脑的九婴离开了凌霄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