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鹤津

57、番外·双赵篇（终）

　　赵单凌终究没能等来那一天。

　　端午那天在桌上做试题的时候，他打碎了一只马克杯。
　　他蹲下去，要捡起来，锋利的豁口却把手指头划破。

　　“赵铭”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他按下接听，刚要开口跟赵铭抱怨自己被杯子割到，好痛。谁知对面传来一句：“请问你是赵单凌吗？”

　　怎么回事？
　　赵单凌疑心看错来电，确认一眼，是赵铭的号码，没有错。
　　那接电话的人又是谁？

　　“我是。”赵单凌看向自己滴出成串血珠的手指，“你是谁？为什么会拿着赵铭的手机？”

　　联系赵单凌的是个老人。她嗓音尖锐又沙哑，一字一句割在赵单凌的神经上：“这人出事了，不管你是他的谁，赶紧过来一趟解放南路……”

　　“砰！”，门页撞向墙壁，赵单凌心慌意乱跑出去。才走出几步，便摔个四脚朝天。顾不得脸上疼痛，他抓着大门门框勉力站起来，旋即脚下生风地奔到大马路上拦车。

　　等待间隙，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心想赵铭应该不会出事，毕竟他打架那么厉害。有可能是赵铭的手机被小偷盗了，而刚才那通电话是骗子打来诈骗他的。

　　对，一定是这样。
　　赵单凌，你冷静一点。
　　不会出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赵单凌心中这样想，便越发七上八下。等到了目的地见到赵铭躺在血泊里，更是当场软了身躯。

　　“哥……”只见赵单凌膝盖撞到路面，裤面上蹭灰，沾了血。他边跌撞地跑过去，边叫道：“哥，你怎么了……”
　　“起来啊……怎么躺在这里……”

　　走没几步路，就听旁边有人说道：“啊呦，死得可惨了。刚才那人砍的时候可差点把我吓到阎王那儿报道了……”
　　“警察怎么还不来？”
　　“真系可怜啊，个靓仔睇起身仲好后生啊……”

　　夜风吹来血腥味，昏沉的天色中，赵单凌呢喃低语，磨着膝盖去到赵铭身边。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闯入他的瞳眸，明明是夜，却看得那样清晰，那么刺目。
　　只是这张脸上，已经彻底辨不出曾经的容貌。

　　那道疤在哪里？赵单凌伸手去探，却摸不到，只摸到细碎的肉沫。

　　手背持续不断地冰凉起来，赵单凌抹掉眼泪，手抚上赵铭那双血眼，是冰冷的触感，已经没有一丁点的温度了。

　　心神恍惚，摸到一手的鲜血，黏腻，很热，顺着他的手腕往掉淌。他没低头细看，但他知道，那血是从赵铭身上每一个窟窿洞中流出来的。

　　怔仲片刻后，赵单凌的喉管开始痉挛，那一手摸到的、属于赵铭的碎肉仿佛钻入他的食管，要他咽下去，又要他吐出来。
　　他没忍住，剧烈地干呕起来。
　　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才肯罢休。

　　不……
　　我不信……

　　眼前起雾起得厉害，眼泪无情地堕在赵铭的脸上。血肉之下的白骨，摸起来原来这样硌手，这样寒冷。少顷，赵单凌晕头转向地，抖着手去探赵铭的鼻息。

　　然而，哪里还需要探呢？
　　人都已经死透了。

　　终于，赵单凌被迫接受这个事实，赵铭确实已经死去多时了。
　　彻底——
　　救不回来了。

　　不是说，端午节当天挂艾叶和菖蒲能够祛除不详的吗？
　　都是骗人的……

　　“跟我回家，我们回家……”赵单凌抱着赵铭残缺的躯体，后知后觉地，肩膀剧烈颤抖起来，“哥，我们回家好不好？”

　　“好不好？”

　　“过几天就要高考了……你不是说要在门口等我出来的吗？”

　　“我还有……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我刚才被杯子割到手了，好痛啊……”

　　“你今天出门才吃了一个粽子，你……你才吃了一个啊，家里还有好多个粽子等着你吃呢，我一个人吃不完……”

　　“你不是想吃甜粽子的吗？我……都跟你说了，我明年学……会就包给你吃……”

　　掷地的言语有声，却声声破碎。
　　赵单凌哭得肝肠寸断，歇斯底里。他不信，一句又一句地说，一句又一句地问。

　　明知道得不到任何回答。他还是忍不住地问：“哥……你为什么要叫赵铭呢？”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树影婆娑，沙沙声中，相贴的影子往后退。赵单凌回到赵铭把他从地下拳馆救回来的那一晚。当时月亮高挂在天上，月华倾洒。那一刻，他看见赵铭捡起地上一根枯枝，沾了水，在空地上写下一个端正的“铭”字。
　　他在心中夸赞，字写得还挺好看的。

　　随后，他听见自己说道：“那这是铭记的铭了。”
　　他看见赵铭哦了一声，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问道：“铭记是什么意思？”
　　他看见自己笑了一下，用轻松的语气解释道：“就是把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深深地记在心里。这就叫铭记。”

　　铭记是什么意思？
　　赵铭。
　　赵铭。
　　铭记……你怎么能以这种方式让我铭记你？

　　赵单凌并不想铭记赵铭。然而从这一刻开始，他只能铭记住赵铭。
　　铭记这个护他，待他好的男人。

　　赵单凌不停地呢喃，又想起那日赵铭扣住他的肩膀，将他压在床上的场景。

　　他永远也没有机会告诉赵铭，其实当时他的心跳得很快，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跳得那么快。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当时脸很烫。
　　所以他为了转移注意力，才会说：“哥哥，你这里怎么那么闷热啊，你晚上怎么睡的啊？”

　　他也永远没有机会告诉赵铭，其实当时，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哥哥，你这么看着我，是要做什么？”

　　没有问出口的问题，自然也没有答案。

　　他还想起吃粽子时，赵铭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那样浓重的爱意，滚烫如火焰，藏都藏不住。
　　没一会儿，赵铭便抬起拇指，替他揩去嘴角边上的粽米。
　　他好像吃到了赵铭的拇指。

　　那指腹也是滚烫的。滚烫到，他情不自禁地靠近赵铭；滚烫到，他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滚烫到，他差点要说出那句——
　　“哥，我喜欢你。”
　　“你呢，喜欢我吗？”

　　只是这句话，他当时就没说出口。以后，也永远不会有机会说出口了。

　　这份没来得及言明的心动，被他淹没在痛苦的哭腔当中，随风破碎。

　　*

　　这一日是农历五月初五，飞龙在天，谓之端午节。
　　赵铭，八/九年生人，死于罗宇非之手，时年三十三岁。
　　正当壮年。

　　赵铭没有家人，他的一帮弟兄收到风，嫌晦气，通通避之。赵单凌为赵铭置办后事，请了法师替他诵经。

　　两年后。
　　连环凶杀案中的嫌疑犯罗宇非被执行枪/决。
　　枪声响彻云霄，如亡魂哀鸣，久久不散。

　　得知消息后，赵单凌痛苦嚎哭。
　　只因这一日，是农历五月初五。
　　飞龙在天，谓之端午节。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