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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柔和的风突然变得凶狠起来，我忤逆它的意愿逆风而行，被它强劲的力量向后推去。我抓紧身前那人的风衣，将自己的脑袋缩在他的背后，突然就轻轻哽咽了起来。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在我渐渐懂事的时期，爸爸突逢意外，生活的重担重重地向我一个未成年的孩子砸来时，为生存下去，沦为小偷，被人抓住群殴时，甚至是突然得到爸爸的朋友的关爱与救济时，我都没有哭。如今，我却在一个陌生人的背后，哭了。
这算什么？
上一刻的命悬一线的画面深深刻在我的脑海中，任凭我如何竭尽全力也无法忘记。
那女人将黑漆漆的枪口对准我的左眼，罂粟花在她娇艳的嘴唇上绽放。她的音调透着一丝兴奋，她说：“小姑娘，记着，杀死你的人，叫Pool。”
我抱紧怀中的画板有些艰难地喘息，最后索性闭上眼。就是在双眼将合上的瞬间，一个声音穿破绝望地气息迎面而来，在电光火石间一只削瘦的大手猛地抓住我的右手，一把将我提起，在惊愕间我顺势跨上摩托车的后座，在身后那女人的冷笑中呼啸而去。
“P-O-O-L，Pool。”
我蹲坐在芦苇荡前，那女人诡异的冷笑始终萦绕在我耳边，怎么也挥散不去。有窸窣声在渐渐靠近，我身体在渐渐紧绷。
“给。”
我顺手接过从侧面抛来的易拉罐，熟稔地拉开拉环，仰起脸一饮而尽。
“身手不错嘛！难怪敢在那种情况下挺身而出！”我听见拉环被扯开的“啪嗒”一声，然后我倏地站起，背对着他说了句“谢谢”。
“真没诚意的道谢啊！”他竟在身后哀嚎起来。
真是小孩子气！我叹了口气。
“为什么要在那么危险的时刻救我？”
“那你呢，为什么要在那么危险的时刻救人？”
“我并没有常人所见的那么伟大，我是有私心的，我想要救下的只有那个孕妇而已。”
“呵呵，那我们彼此彼此！我也远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勇敢，我是有目的的！”
我伸了个懒腰，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怎么办，我欠你一条命。”
他将喝完的易拉罐捏成一团，向芦苇荡深处抛去，激起荧光点点。盛夏的萤火虫化为深沉的星空最和谐的亮点。
“一条命而已，以后再还不就行了！”
他打了个哈欠，侧身，似乎是睡下了。我有些感伤，也侧过身，背对着他，呆呆地看着飘摇的芦苇叹息。
为什么救我于性命垂危之中的人，对“生命”二字毫无概念呢？
夜空是如此渺茫，我与那人就如倔强的小孩般，在同一块土地上想着心事，却执拗地不肯把最柔弱的一面展现给彼此，只留下两条僵硬的背脊相对。
我是在摩托车的轰鸣般引擎发动声中醒来的，那人跨上车身，套上头盔，有那么一点点小帅。我站起身，一言不发，安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很快的，在轰鸣声中，他的背影与鲜红色的摩托车一齐奔驰而去。我从衣服内层里取下挂在脖子上的短笛，面朝那人驶去的方向吹起了很多年前红铅在低矮的窗台上吹奏的弦律。
我多年前的好朋友红铅曾对我说，“这曲子，你想吹，就吹吧。”然后他在我心头一热之时突然凶神恶煞地回头，“我警告你，这曲子偶尔吹吹就好，一个礼拜才可以吹一次！”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孩子气的行为，欣喜地应允了。当时，他就在我的右手边一脸不满地歪着嘴，我可以感觉到他与我一同的喜悦。这首曲子于他而言，太过重要了，因而对只是个小孩的他而言，也太过沉重了。他需要一个人与他一齐分担，而我，痴心妄想地希望那个人就是自己。不过，如今能承担起这曲子重量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了。
闭上眼，可以轻易地听见自己的内心。
我，很想念，红铅。
非常，非常地，想念。
短笛缓缓离开唇边，就如红铅的气息般，随着年月，在渐渐离开我。
“红铅——你能不能不要走——”
我向前奔去，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你个笨蛋——你回来啊——”
“我——”
“我——很想你啊——”
一个踉跄，我重重跌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如果对一个人的思念就像是流动的水的话，那么红铅，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被溺死了。
“红铅……”
“苜蓿……”
这不是我的声音！我一惊，在猛然抬头的一瞬间，大声呼喊。
“红铅！”
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人并不是红铅。但她却微笑着俯下身，对我伸出了左手。我的思维呆滞片刻，下一刻我扑进她的怀抱，就如一个终于找到母亲的迷失小孩，在所依赖的人的怀中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因为我知道，就算有一天我变成了一只只会伤害别人以求自己安全的刺猬，她也会微笑着俯身，对我伸出左手。
“彼岸——”
彼岸将我的脑袋轻轻按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让我无法看见她夺眶而出的泪水。
心情平定的我们手牵着手坐在芦苇荡中，互衷心事。
“红铅对你而言依然还是那么重要吗？”她问得有些小心翼翼，“比蓝格，还重要吗？”
惊诧不是没有的，只是挫败感占据了上风。原来我以为自己一直以来隐藏得很好的心事，从很早开始就被她所洞悉。
“不。”我微笑着看进她紧锁的瞳孔，顿时丧失了说谎的能力，“无论是他俩中的任何一人，还是你，你们每一个人对我而言都是，重要而不一样的存在，从未有过孰轻孰重之分。”
我的右手握紧她布满茧子的左手，轻声说：“虽然当年红铅是在我的面前……离开我的，但，但我始终觉得他没有死！”彼岸的左手轻颤，而后，她更加用力地握紧我的手，我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只是，时间越久，我就感觉他的气息离我越来越远。要是我贪婪地不愿将心中的执念放开的话，感觉，总有一天，他会完全离开我。所以啊，我不能再依赖他了，我要独立起来，等爸爸的病好了，就去找他！”
我语气中的憧憬与坚定，让自己错愕了片刻。可是彼岸的脸上并没有我想象的愕然，她的双眸大雾弥漫，她很茫然。她转身抱紧了我，她的力气比以前又大了许多，我的骨头在她的怀里“咯咯”作响，我有些失神，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她内心的挣扎。
她矛盾，她挣扎。
——该告诉她，或是继续隐瞒下去……
可是，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她总是沉默着，沉默着，独自担下所有本不属于她的痛楚。
在医院里，我看见许娇娇挺着肚子在一名男子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大理石上。
那名男子竟是昨天舍身保护她的保安！我愣在原地，看着许娇娇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幸福，温暖，是之前我从未见过的。
她看向站在过道中央的我，笑了，向我介绍，“他呀，是阿达的爸爸！苜蓿啊，能听到你的声音，我真是太高兴了！”她的左手摸着肚子，眼里洋溢着小女孩的幸福。在她转头正想向保安介绍我时，她愣住了，那保安看我的眼神，很严肃，充满了敬重。
我想，要不是他正一手提着许娇娇的包，一手扶着许娇娇，他一定会上前朝我四十五度鞠躬的。
他一定是看到了我将滑板掷向歹徒的一幕。若是真心爱一人，会时刻关注着她及有关她的一切。
我上前，将手中的百合放在许娇娇的左手中，在她耳边低语一句，下一刻她就羞红了脸，四肢僵硬地离开了，保安不知所以然地看向我，我无比严肃地向他敬礼。
五楼的503室，推门而入。一名女子站在窗台忧郁地望着远方。我走上前，将手中的百合递给她。
“百合小姐，你今天又作了什么诗啊？”
她一脸沮丧地回到病床上，躺下了。
百合小姐是爸爸的室友，是个患有忧郁症的女子，终日望着远方出神，不时作些诗词歌赋。是名忧郁的女子。
在这三年里，我不在时，都是她在照顾爸爸。
所以，在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她还是个心思细腻的好女人。
我走到靠近窗台的病床边，拿起果篮里的苹果用小刀削了起来。
“爸爸，我可是一直在练习怎样用小刀把苹果皮削得不断一次哦！我啊，一直在等你什么时候醒来对我说，‘苜蓿，我想吃苹果’呢！虽然我一直没回原来的家了，与你以前的朋友也断了联系，但今天呀，我遇见了位故人。”一气呵成地将苹果皮削成一条优美的弧长，我将小刀放在床头柜上，坐在椅子上听着从外面长廊传来的吵闹声。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一个身影跳上了爸爸旁边的病床，随后，医生和护士成群挤进这个并不大的病房。他们在看到病床上熟睡的一伯伯后神色一僵，然后转向我：“这个病人一直都睡在这里吗？”
我托起下巴思忖，然后指着柜子上的两个削了皮的苹果中的一个笑着回答，“在我削其中的一个苹果时，他就在那了。”语毕，我从纸盒中捡起两条长长的苹果皮摆放在窗台上，等待着鸟儿来光顾。那群医生和护士叹了口气就离开了，我面对着窗台促狭一笑，继而转过身将柜台上的两个苹果一齐抛向一伯伯，上一刻还在装睡的一伯伯突然从床上跳起，伸出双手漂亮地接下了。
一伯伯也是爸爸的室友，是个患有多动症的伯伯，总是在白天出去闯祸，傍晚才逃回来，每次都要我帮他打掩护。他有个习惯，从不穿鞋子，总是赤着脚跳来跳去的，他的习惯总会让我时不时想起两个人，蓝格和白光。
“老家伙还没醒来吗？”
一伯伯跳到爸爸的病床上，我抬脚踢向他，他巧妙地避开了，又跳回自己的病床。
“呦呦，你劲度那么大也不怕踢坏我老人家哦！”
窗外的天空已变成了淡紫色，我从爸爸的病床下拖出一把吉他背在身上，将画板抱在怀里。
“一伯伯，我要走了。爸爸就麻烦你照顾了。”
夏夜里会有些凉，我帮爸爸掖好被角。
“爸爸，今天我遇见许娇娇了。她现在看起来很幸福，真不能想象像她那样粗枝大叶的女孩竟能孕育出一个生命！我在离开时对她说‘你身边的人很爱你’，她可高兴了！我呢，也一直在等着有朝一日能听到这句话呢！现在，你能干的女儿要去工作了。所以，你也要加把劲啊，要快快醒来啊！”
我直起身，一伯伯竟在拿着一部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手机在窃窃私语，还时不时偷瞅我两眼，一脸的警惕！
我无奈地笑着摇头，眼前一晃而过彼岸大雾弥漫的双眼。
爸爸，今天我的生活越出了正常的轨道，我与故人重逢。许娇娇，彼岸，再次清晰听见多年不曾提及的名字——红铅，蓝格。但是，如果能就这样每一天安宁地陪伴在你的身边，我愿意乞求上帝让今天的一切变为南柯一梦。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Page.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