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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传 .1. 忘忧海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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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无边海里漂上岸的。被打渔为生的张大叔救回家,据说当时还剩下一口气。
张大婶给我包扎了伤口,涂点土方子的草药,喂我喝喝米汤。然后我也勉勉强强地活下来了。
我的胸口正中有一道大伤,估计是被什么利刃穿胸而过那种,按常理讲,当时就应该死翘翘了。
然后我又掉进了无边海里。无边海名为无边,顾名思义就是很大很深。
浪头紧,旋涡多,暗流急,没有人跳海后还能自己活着回来的。所以当地人又称它为“忘忧海”,跳海里就死了,死了自然也就忘忧了。
我却从忘忧海里活下来,果然是忘忧。因为我失忆了,不记得从前的任何事情。
我身体养好以后,就帮着张大叔补补渔网,帮张大婶做做饭,腌腌虾酱鱼酱啥的。
张家俩口子没孩子,对我很喜欢很疼爱,张大婶一直叫我“丫头”,后来干脆认了我做干闺女,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张无忧。
海边小渔村的生活,简单淳朴,早晨早起看看日出霞蔚,晚上趁着云散退潮,拣些贝壳海蟹回家煮汤来吃。小日子自由自在,我过得十分开心。太舒坦的结果,就是开始长胖了。这一胖而不可收拾,饭量大增不说,无论怎样奔跑,怎样蹦跳,竟然不带瘦下来的。
这一胖,直胖了两年多。始知,这不是个真胖。
那一日,干爹一早上出海捕鱼去了。我和干娘俩个坐在院子里头剥虾干。忽然间,我的肚子就疼起来,绞痛难忍,腹坠如铅。我躺到床上翻来覆去地嚎,窗外头的天象也是大变,乌云欲摧压得低低,夹杂着电闪雷鸣,下起倾盆暴雨来……。
无边海面波浪紧,干娘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一边担心老伴的渔船在海上的安危,一边担心着我。我辗转痛了一天一夜,终于生下了一个孩儿。干娘抱起孩子看一眼,吓得瘫在地上晕过去。我挣扎着起身一看,地上这皱着眉眼,面色通红,张着小嘴哇哇哭泣地小东西,长着一对尖耳朵,身后还拖着三条毛茸茸的尾巴,原来是只小妖怪。我也昏了过去。
我醒来时,干娘站在床边上,她清醒的早,把那孩子洗干净了,包在一块蓝布里抱给我瞧。小东西不哭了,睡得倒香。除了两只耳朵怪异些,面孔倒和一般小孩子没甚分别,也算眉清目秀的。
我看着干娘,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干娘倒是个有主意的,“无忧啊,要不这孩子,咱们就好好养着吧,虽说长得是有点怪,好歹也是你亲生的娃,也算是咱们老张家有后了。”
“我自然是肯的,就怕干爹他老人家有意见,要不等爹回来,您再和他商量商量。万一干爹不同意,我就把他带走吧。”
干娘生气了,“你这傻丫头,才刚生完孩子,身体还不好,一个人怎么能带孩子呢?”
我也没别的办法可想,只好先依了她。
等干爹出海回来,一番商议,我家就成为了四口之家。
忽忽经年,岁月转瞬而逝。
我还是当年,从海里漂上岸的样貌,干爹干娘,都已经显老态了。我的儿子张小优,九岁了。
小优的生长发育极其缓慢,他五岁多才断奶,身量并不见长,也只有两三岁光景。我帮他留了长发,恰好遮住一双尖耳。小优的面孔倒长开些,愈发俊秀明丽起来。我给他做的裤子向来是宽松肥大的裤腿,紧小的脚口,平时他把尾巴都塞进裤子里头,倒也看不出异样来。
小优的个头虽然小,性子却乖巧伶俐,因为干爹干娘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家务活计,他也能帮忙我分担一些。最欣慰的是,他虽然生得一副象是狐狸尾巴,水性倒十分之好,我摇着渔船出海去打渔,一天撒三两次网,常常打不到几尾鱼,小优却喜欢戏水,一口气屏着,敢游到深海里去,偶而能从蚌里摸出一两颗珍珠回来。干爹把珍珠拿到市集上换得银钱,买米买盐,买菜买药,一家人日子倒也过得去。
忽忽又是五年,我早已经带着小优搬到离海边五里远的望潮山上住了。
在深山坳里,寻了一处平地,搭了个小窝棚,门前辟一块菜地出来,种了点土豆和青菜。我们娘俩个的日子,清净和乐。也不为别的因由,这十来年转眼间过去了,我的样子,实在是一点变化也没有,还只十七八岁模样,小优的年纪也有十四岁了,仍生得仿佛三四岁孩童一般。我们便不能在渔村或镇子上长住,况且人多之处,小优还要时刻担心露出尾巴来,十分拘束,我们索性避开人群生活。
干爹干娘过不惯山里的日子,头两年,我和小优还趁着夜晚无人时,回去渔村劈些柴火,出海捞得鱼虾和珍珠,照看下二老晚年。后来,干爹干娘俩老相继去世,小渔村里,从此再没有值得我留恋之人。我和小优,开始了母子俩相依为命的生活。
戏文话本上常常形容,那些孤儿寡母之流相依为命,忑有些伤感凄凉。实不象我和小优的现状。我们娘俩的日子,也理不清是谁照顾谁多些,谁要依靠谁。
小优正是爱玩闹活泼爽朗的年纪,常常要出门去耍。
每天早上我做好早饭,烤一些他爱吃的点心糕饼。
小优吃饱喝足之后,揣上自己的小点心包儿,亲亲我的脸颊说:
“娘,我今天去无边海那里玩。”
我摸摸他的小耳朵,和他香香面孔,照例叮嘱一番:
“下海玩要当心,不许弄湿衣裳,穿好莫着凉,早点回家吃晚饭,别让娘担心。”
小优就蹦蹦跳跳跑走了。
然后,我便收拾收拾屋子,把小优到处乱堆得玩意儿放齐整了,拣上些珍珠珊瑚或几束野鸡翎羽,戴上纱帽,去镇上闲逛。到珍宝斋那里换得几吊钱,或打些油盐酱醋,或去糕饼铺子买一包儿子爱吃的点心蜜饯。中午吃碗面,下午在茶楼里喝杯茶顺便听一出戏文。傍晚便赶回家。
偶而时,小优比我早到家里,会生火烧好水等我回来弄晚饭吃。大多时候是我先等他,看他驮了一篓虾贝,或扛着一只山鸡或野兔进门来。
我也不晓得,小优到底是从哪里学来得本事,惯会狩猎下套子。小陷坑小绳结小渔篓一类,他摆弄得甚灵巧。小优个子小得很,有一回,他突发奇想要弄个大陷阱,便揪着我的衣裳,求我抗着铁锹去挖坑。我也没甚么大力气,费了一整天,才算弄好。然后这小子,便三不五时地去候着,结果竟然真陷着一头鹿。可惜那鹿的个头实在忑大,我也并不敢拿刀杀它。
暗底里思量,我本不爱吃大个头的家伙,肉质并不若深海里的小虾小贝鲜味,其实是嫌弃血腥味,生怕弄脏了衣裳。结果不忍见那头鹿在坑里活活饿死,我还得时常挖点草去喂它。一段时日下来,我厌烦了割草,又得拿锹去费力把坑口破开,让那头鹿自个儿能跳出来逃走。
结果,这头鹿竟然不肯跑远,养着养着便成了我家的宠物。再然后,这头公鹿勾引了两头母鹿回家来,又生下两只小小鹿,我还有幸喝过几回鹿奶。
那个深坑,我也没功夫精力去填上它。终于又陷了一只小虎崽,哇哇嚎叫引来一只母大虫,逡巡在坑边上哀鸣不绝。我家隔着二里地远,那凄惨声把家里的鹿吓得瑟瑟发抖,院子里鸡鸭乱飞,连带我夜里也睡不好觉。只得费尽了心思,让小优先把母老虎引开,我再爬下坑去把虎崽子放生了事。
挖这个坑,特招人烦。从此以后,小优再没兴致去捉甚么大型猎物。
戏文听得多了,我自然也很是通晓世情。那些个才子佳人楼台会,夜半月下私语时的唱段,我深不以为然。
我自己,大约就是个情爱痴缠失败的例子。不晓得何时何地,曾经遇上过一个薄幸郎君,先失身他于前,又被剑伤于后,再遭抛尸入海,侥幸未死又生出一个小拖油瓶来。
即使这只小油瓶,是多么的冰雪聪明,可爱伶俐,近来的眼眉间,时不时闪烁出夭夭灼华般艳丽光彩,……偏偏他生了三条尾巴,偏偏他长相一点都不象我,偏偏我心底里还这样子疼他爱他。
唉 …… 我长叹一声 …… 实在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戏文里也说,古人有孟母三迁教儿上进。我家小优,也虚长十几年,只嫌身量忑小,不方便送学堂里去念书,整日放他山中海里厮玩,也不知他到底爱不爱读书识字呢?我这当亲娘的,白听了那许多状元及第,才子书生的段子,委实没甚么学问,也不能亲自教他。
思来想去,我决定还是等小优自己拿个主意,是找家私塾学学认字儿作诗文,还是去武馆里练几路拳脚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