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杀》鲁庵

11、夜访

　　辛平不再多言，微垂着头慢慢退下。

　　熙之一脚踏入宫门，忽然停步，抬头看向不远处巍峨的殿宇，半晌，竟是退出宫门，掉转头顺着宫墙慢慢走开。

　　夏末与初雪对视一眼，知道主子心情不适，只默默跟随其后，并不出声。辛平也重新安排侍卫跟随守护。

　　众人本以为女帝陛下想行到侧门入宫，却没想到竟是愈行愈远，渐渐离了皇城，到了浔江边上。熙之立于江畔，看着夕阳西下，满天燃遍彩霞，心境顿时开阔了许多。金乌一点点坠入江中，最后一抹霞光也被黑暗吞噬。

　　熙之闭目深深呼吸，仿佛要将胸中郁结了许久的浊气尽数迫出，片刻，她转过身，凤眸微扬：“起驾，去浔江楼！”

　　☆ ☆ ☆

　　春日的阳光明媚绮丽，将整个浔江楼笼在温柔煦暖之中，这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却不是东越最美丽的时节。范承踏入南园，回思初来时樱花怒放的景致，倒是颇有些怀念。

　　玄湖与蓝玉见他回来，都极为开心，命人速去外头叫玄庭回来。范承入内见到爹娘，思念之情顿时于胸臆间澎湃不已，一想到二人明日便要远离，所有的理智、坚强、矜持都于一瞬间卸去，扑入娘亲怀里，哑着嗓子叫了声“娘”，便说不出话来。

　　辛欣伸臂揽住，眼中湿润，轻轻抚着他的后脊背，温言道：“承儿已长大成人了，再也不需爹娘扶持。做这东越的宰相比不得咱们寻常商家，着实不易，娘亲以你为荣呢！”她心中实则并不放心，却不敢多说半句，怕范承格外生出了什么心思。

　　范瑜含笑道：“治大国，若烹小鲜，我对承儿极有信心。”
　　范承见母亲脸色微暗，忙挣脱出来，撩袍跪下，正色道：“爹娘请放心，孩儿幼受教诲，也略知为国为民之道，绝不会轻率为政。”

　　范瑜赞赏地握住他的肩头，道：“承儿，东越虽小，却也事事俱全，轻徭薄赋，休民养生，乃是治国的根本。你尚年轻，国事家事，皆不是一蹴而就的。再者，世事难料，从今而后，是男儿汉，所有悲伤痛楚都要自己扛起来！”

　　范承用力点头，故意忽略母亲双目中的盈盈水色，伏在她的膝头，低声道：“娘，你多保重。孩儿得了空闲，会去南离看望您的。”

　　不过说了一会儿话，天色便暗下来，玄湖已在江边摆了家宴，要为范氏夫妇送行。

　　酒过数巡，大伙儿各叙这二十载别离，俱都唏嘘落泪。蓝玉干脆挪到辛欣身旁坐下，紧紧握住她的手臂，说一阵哭一阵，范承与玄庭相对而饮，很快便有了几分醉意。辛欣含笑望着儿子，心中满是不舍。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阵骚乱，紧接着传来一声清脆的叱喝：“玄庭！你出来！”
　　众人回头看去，原来是一位身形瘦小的美貌少女闯过浔江楼的重重护卫，奔了进来。她骤然见到灯影下热闹的景象，微微愣住，待要转身避开，被玄庭赶上一把拉住衣袖。

　　“休走！”玄庭不胜酒力，脸色微醺，大着舌头给大家介绍，“这是我浔江楼请的新管事，名叫……”一时糊涂了，竟想不起少女的名字，只得求救似的望着她。
　　少女哼笑一声，还剑入鞘：“尚未分出胜负，玄少楼主这‘管事’怕是叫得早了些。”她看了看众人，轻轻抱拳：“我是西辞。”

　　范瑜低笑道：“这女娃子比你当年可俊俏了不少。”
　　辛欣并不介意他的调侃，轻轻点头：“庭儿好眼力！”她起身抱拳道，“这位西姑娘既是自家人，便请进来一同喝杯水酒吧。”

　　“不必了！”西辞退后一步，大声道，“玄庭，改日再比试。”说罢转身便走。玄庭要想上前拦阻，却是脚步踉跄，追之不及，眼看着少女已极快地退出园门。

　　辛眉儿请熙真不到，心中不快，一直闷着头吃喝，这时忽然嘟哝道：“想留的不许留，不愿留的偏要人留！”

　　玄湖在一旁听到，笑嘻嘻问道：“莫非眉儿想留在东越？”
　　“那是自然，可我娘亲不许！”辛眉儿瞥他一眼，愤愤道，“我不愿离开哥哥呢。”
　　“眉儿既是想留在我浔江楼，不如我这楼主让给你做吧。”
　　玄湖知道她对浔江楼的生意极有兴致，便拿话哄她，不料辛眉儿抚掌叫道：“好啊好啊！”声音大了，吵着众人都回过头来。她吐了吐舌头，贴近玄湖耳旁悄声道：“玄伯伯将浔江楼交给我，不怕蓝姨知道么？”

　　玄湖故意压低声音道：“你蓝姨虽是纸老虎，咱也需避着她些……”话没说完，先已被揪住了耳朵，顿时噤了声。
　　辛眉儿刚捂着嘴笑出声来，园门外已有人喝道：“什么人！”紧接着便传来打斗之声。

　　玄庭吃了一惊，忙掠了出去，正见到夏末与西辞打了起来，女帝熙之在辛平的护卫下立在一旁，脸色阴沉。他硬着头皮上前拦阻，连招架带求告挡开了夏末，不料刚一回身，却被西辞一掌重重拍在了胸口，气息一窒，连连咳嗽。

　　“哎哟！”辛眉儿大叫一声，奔上前扶住他。玄庭一口血溢在喉头，却不敢吐出来，强行压了下去，一时脸白如纸。
　　辛眉儿瞧着心慌，上去揪住西辞的衣襟骂道：“你这臭丫头，庭哥哥救了你，你居然恩将仇报！”
　　西辞挥手拍开她，冷冷道：“死不了！”

　　女帝没出言吩咐，辛平本不欲插手，可见这少女不识好歹，还打伤了玄庭，心下微怒，抬步便要上前。

　　玄庭大惊，想要出言阻止，可此时胸口气血翻涌，只怕一开口便会喷出血来，只得奋力扯住辛平的衣袖，不让他动手。玄庭是知道辛平本事的，这人任雪山派掌门数年，功夫高卓，整个东越怕是已无人能敌。他与这名叫西辞的少女不打不相识，极为投缘，正想哄她入了浔江楼，哪里舍得辛平伤了她。

　　辛平明白他的意思，不再上前，顺手搭住了玄庭的腕脉，略略一探，皱了皱眉，徐徐将一股浩然的真气渡了过去，帮他一点点理顺受阻的纷乱气息。过了片刻，玄庭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这时园内众人陆续跟出来，见到女帝亲临都慌忙跪下叩首，玄庭也磨蹭着跪在了父亲身旁。
　　西辞被眼前诸人的做派怔住，歪着头瞧了熙之片刻，却不向她叩拜，冷哼一声，突地腾身掠上房顶，很快去得远了。

　　玄湖见女帝的神色又阴沉了几分，怕她将这事怪在浔江楼头上，忙道：“皇上息怒，此人今夜擅自闯来闹事，实则并非我浔江楼的人。”
　　“不！皇上……”玄庭刚要辩解，被跪在身后的蓝玉一指按在了哑穴上，他回头看到母亲警告的眼神，只得悻悻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女帝神色平静，并没出言责备，目光扫视，一个个人看过去，都认请了面目，方道了声“平身”。范承心中欢喜，先起身扶起爹娘，让出路来请女帝一行进了园子。

　　辛平经过师父身旁，微微躬身，以传音入密之术道：“皇上方才知晓熙真皇子即将随师父师公远行，心绪不佳，突然来此，尚不知其意。”他隐约猜想女帝或许是想来寻浔江楼晦气的，这会儿也只有行一步看一步了。

　　辛欣微微点头，默默跟随在后，瞧着前面不远处的女帝一身水绿衫裙，身姿婀娜，乌发缠绕，凤目轻扫威严天生，当真是富贵压身，权势逼人，不觉暗暗替儿子叫屈。

　　熙之行到湖边，一张大圆桌上杯盘狼藉，酒气赢面，可以想见方才宴上的热闹情景。她慢慢转回身去，见此时浔江楼众人都恭恭敬敬立在一旁，相互间隐有回护之意，心下更是烦乱，她忽然对今夜贸然来此生出了悔意。

　　范承走到她身旁，低声问：“陛下可要留下用膳？”
　　“不必。”
　　“此处风大，是否移驾房中歇息？”
　　“不必了。”熙之随意在石凳上坐下，淡淡一笑，“朕坐坐就走。”范承已略知她的脾性，也不再劝。

　　熙之叫过楼主玄湖，随便问了几句浔江楼的生意，方道：“朕听闻范先生与夫人明日便要离开东越，特来送行。”

　　范瑜与辛欣忙上前谢恩。
　　熙之打量范瑜片刻，暗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位前金龙国相确实当得起人中龙凤的赞誉，御亲王倒是颇有乃父风范。她微笑道：“朕也不打扰两位了，只是有几句话要与范夫人单独谈谈，范先生不介意吧？”

　　范承微怔，侧目看向辛欣，见她微微点头，稍觉心安，应道：“臣遵旨。”说罢隔着衣袖轻轻握了握夫人的手指，淡淡一笑，便回身招呼浔江楼的众人退了下去。

　　熙之早将他宽慰夫人的细小举动看在眼里，范氏夫妇的传奇她早已听闻，今日亲眼所见，在自己面前的虽不过是一对寻常男女，可那历经岁月浸淫的知心达意，彼此间的信任与纵容，已无需言语表述，她此时彷如感同身受，不觉微微动容。

　　辛欣见她沉吟不语，便重新跪下行礼：“臣妾范辛氏见驾。”
　　“嗯，范夫人是太上皇亲封的一品诰命，进退皆可免参，朕又如何敢受您一拜。”话虽如此，熙之却并不让她起身，摆手吩咐夏末与初雪退下。

　　辛平猜想女帝或许是要说些婆媳之间的女人家事，跟着便要退出，不料熙之却道：“辛统领，你留下护驾。”辛平看了眼垂首跪于女帝面前的师父，默默退到熙之身后。

　　范承见母亲到这会儿还跪着，便要上前搀扶，刚弯腰伸出手，却听女帝道：“御亲王也退下吧。”
　　范承抬头看向熙之，女帝目光淡漠，神情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的手顿了顿，终是慢慢收回，微微欠身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