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姐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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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起。每当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始一个故事，我就会这样写——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想着，这样一句话，是不是就是最好的开头了呢？也许，在我不断重复“从何说起”的过程中，冥冥，我就已经选择了开始的方向。
我做了个梦，在KTV包厢里，因为黑暗辨不出颜色的长形沙发角落。很短。因为，我知道我只是打了个盹儿，好像是闭眼睁眼的一瞬间，眼睑成了完成两张幻灯片转换的鼠标左键。
扁平得像白色幕布的梦里，姐姐纤细的背影在橙黄的灯光下被晕染成了一幅陈旧的画。这座城连绵阴冷的冬雨，幽怨得像是围城里的女人，欲语还休，媚眼如丝，爱恨离愁。因着那座高耸的灯塔，飘落的细密雨丝都化为了陨落的星辰，让我错觉，其实是飘坠着一场盛大的流星雨。
姐姐穿着那件旧了的短呢大衣，明明是臃肿的冬天，腰肢和腿却纤细得单薄，修长的腿直直地落入皮革短靴里。我们家的人都不高，而姐姐，亭亭得有些突兀。她仰着头，春草一般繁茂的黑发垂至腰际，雨丝落在发顶，结成了细碎的糖霜，双手随意插进口袋的姿态，不知为何总让我觉得温暖又疏离。
也只有在梦里，我才以旁观者的眼光，得以醒悟，她当时僵直的脆弱。
她接受洗礼一样，接受着她的命运。
然后她转身，身披着稀薄哀愁的灯光，脸上缓慢地渗出笑意。她笑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她脸上的每一部分都真心实意地为你捧出了这样一个笑。在晚自习结束后洪水般涌出的人流中，准确地找到我，提高音量叫我的名字“宋榆”。
她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叫我，从小到大，没有昵称没有“妹妹”的角色称呼。可是我却一直觉得，她是我最亲的姐姐。
我抬手朝她挥手，终于惊扰了这个久远的梦。
我醒过来，关了灯的包厢，只有中央的屏幕闪着幽然的光。有人在我适应了耳边涌来的声音时切掉了一首歌，没有关掉的原声，昙花一现。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底……
别留恋岁月中，我无意的柔情万种。不要问我是否会相逢，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
《当爱已成往事》，她生前最爱的歌。今天，是她的生日。一周后，是我的婚礼。
而那一瞬，我回到了我遥远的十八岁。
兵荒马乱的高三，寄住在姐姐家。那个冬天像是没有尽头，在堆积成山的练习册、试卷中困兽一般碰撞，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一艘破烂不堪不断渗水的船，立着一根咯吱咯吱作响，快要折断的桅杆，被风推着别无选择地往前。第一次认为，所谓\"学海无涯苦作舟\"，其实应该如此解读。
那个叫做高考的暴君，一直掐着我的脖子，不轻不重。从如同白昼的教室出来，背上的包里又塞满了好几种可能突然来了兴致会完成的作业。我们都知道，我们翻开它们的几率小得有多可怜，但是，自欺欺人和不断催眠，成了那个时候唯一可以抵抗缓慢绝望的方式。由悬而未决的未来幻化的，虚假的激情，与冷空气一撞，满腔的豪情和坚定，瞬间就变成了心里无端的酸涩和白雾迷蒙的窗。
我们都惧怕万一，为了那个万分之一，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漫长都被虚耗了。
那个时候，那场考试成了比世界末日还重要的大事。如今我终于明白一生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是比它重要得多的。
而我的，丈夫，如今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这样对外介绍他。他告诉我:\"那只是因为，它已经过去了。而事关以后的每一件事，都是大事。\"
他是个典型的理工男，有些寡言，说出这样一段话，让我有点意外。仔细想想，也是自然。只比我大两岁的他，好像，一直扮演着长辈的角色。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好像一直不知道该拿出怎样的态度对待我。
那我们为什么还会结婚么?自然是因为我爱他。
我在乱作一堆斗酒的那群男人中找到他，他们头顶球形的旋转射灯把每个人的身体都刺得千疮百孔。我在黑暗中，看着他被削割得更加棱角分明，心里尖利刻骨的怨气熄灭了，醒过来时不正常的热气也迅速消退。
很奇怪，有些人，仅仅是因为他们鲜活地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你就能安下心来。
所以姐，不管怎样，谢谢你，让他属于我。
我拉开门出来，沿着幽深的铺着厚厚地毯的通道向外走。
我有轻微的夜盲症，昏暗的光线会让我宛如梦境的晕眩感。而一切适合纸醉金迷的场所，酒精也好，灯光也好，刺不穿的墙壁也好，随心所欲的音乐，甚至踩不出脚印的地毯和铺天盖地的光滑镜面，都是他们用来造就醉生梦死的道具。我们每个人，都是卖力表演的演员，却都以为只是在解放天性。
鞋跟踏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响，让我产生自己没有踏在实处的恐慌。一排森严的包厢门，不露声色，偶尔有那么一扇突然从里拉开，被无限放大的人声混杂着酒气和暧昧的灯光散出来，又被切断。我觉得背后有些冷，但是我不敢回头，我不敢追着无形的声音去向更加空洞的时空。
沿着□□建在室外的曲折狭窄的阶梯走下去，就是梦中出现的那个圆形转盘。而且，十点，正是高三放学的时间。绕着转盘的那一圈小摊前热闹非凡，蒸腾的热气把冬天熏暖了。无数年轻的面庞从我眼前掠过，停驻，是纯粹的喜悦。月色很好，无风，空气是干脆的。
我在花坛边的木椅上坐下，冰凉的触感透过牛仔裤到达我的皮肤，我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不过没关系，再冷的东西也可以被体温中和，变成体温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已经2021年，但是好像一切都没变，这里还是那么脏，终年常青的灌木细叶上结了厚厚的灰，灌木丛底，依然还是白色的塑料袋和沾着残汤的一次性碗筷。也许这个因夜色晴朗辨不出原色的木椅也是脏的，不过，只要忘记它就好。
轻轻闭上眼睛，启动我的嗅觉，熟悉的气息飞速地随着干冷的空气侵入，唤醒我脑中分布在不同地点的记忆。
炸土豆，烤热狗，皮蛋瘦肉粥，熬化了的糖霜煮红薯，加了很多醋的麻辣烫，煎饼刷上敲碎的鸡蛋，炒年糕的叔叔加的胡萝卜丝……这些气味混杂着，但是只要我愿意，足够专注，我可以将它们一一筛选出来品鉴。然后我睁开眼，像是做连线题目一样，将我闻到的味道与不同的摊档或者人用无形的线连接起来。每完成一条，自己默默叠加着奖励，所以最后，我慷慨地对自己赞赏地笑了笑。
其实世界也没有什么变化，你说是吗？有无数的人从我们手中接过叫做青春的红白接力棒，代替我们继续跑下去，一圈又一圈，没有终点。世界竟然没有什么变化。它竟然不会因为我们任何一个人有什么变化，多么让人挫败。
然后我看到了它，因为我不知道是他还是她，所以我只能称它为它。它在离我几米远斜对面的路灯下与我对视，发出脆弱的呜咽“喵～～”声拖得婉转，它应该是白色，眼眶周围却长着一圈儿黑色的毛，看着真像个前景色和背景色互换过的熊猫。所有的光都聚到它的眼睛里，像是要烧起来。
我其实很讨厌猫，或者说，惧怕。我惧怕所有猫的眼睛，它们极善于与一切生物对视，好像已经掌握了天道轮回。我害怕一切冷眼旁观的眼神。
我无动于衷地坐着，因为手一直放在口袋里，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于是它眼中的期待随着我眼中的局促和歉意涌上渐渐熄灭。这个时候，一个盖着连衣帽松松垮垮地背着双肩包的女孩儿直接从另一座种着满天星的花台上踩过来，灵巧得像是在飞檐走壁。她站在台沿上，开始\"喵喵喵\"地唤它，待它渐渐转过身，渐渐蹲下，她迅速地扬手，埋头喝了一大口汤，再掏出里面剩的三颗串在竹签上的鱼丸，蹭着塑料杯沿把它们从竹签上撸下来，然后一只腿慢慢地小心翼翼从花台上伸直踩到地面，然后另一只，盛着冒着热气的丸子的慢慢递至它面前。
因着那个前伸的动作，它缩了一下，作出转身的姿势。而那个女孩好像着急一样\"喵喵喵喵\"，仿佛她的喵语在猫的世界里真的表示的是\"不要怕\"或者\"不要走\"。人猫僵持了一会儿，它在审视她，而她坦荡地让它看她的眼睛，争取信任。终于它试着靠近了倒放在地面的塑料碗，浅尝辄止，复又胆大起来，迫不及待疯狂进食，发出不知是急切还是捍卫所有品的呜呜声。
“你说你干嘛不直接把它弄回家养？天天晚上来喂那么点儿东西有什么用？而且这只猫应该有健忘症，你天天晚上来，它也还是不认得你啊。”懒洋洋的男声在一片嘲杂中准确清晰地响起，带了闷闷的鼻音，不知是因为感冒还是寒冷。
我才发现，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男孩儿不知什么时候也跨过了花坛，如那个女孩儿先前一样，蹲在花坛边缘，捧着一个很大的方便碗，哧溜哧溜吸着冒着热气的米线，夜色中真像不知谁立在那儿的一个轮廓模糊的雪人。
“你怎么就知道它是喜欢就这样自由自在还是想被别人养起来呢？我有什么权力决定它想去哪儿，它又没跟着我走过。”
那个男孩儿分明是怔了一瞬，像是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更加发狠地将米粉唆得震天响，咀嚼地时候，口齿不清地念着“算了。”无言以对的样子。
我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笑出声来。因为有些突兀，他和她都齐齐看向我，只有那只猫对此不置可否。然后男孩有片刻尴尬，用手背蹭了嘴角，开口叫我，“姐。”
是啊，姐，我突然发现我们最小的弟弟也已经长到18岁。在这样相似的夜晚，看着18岁的他，我好像突然变成了当时，25岁的你，那些微妙的情绪，我现在也懂得一些。
可是，也许，还是不一样的吧。
毕竟，我与他是至亲，而你和我，不是的。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