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十三章 往事如风,掀起波澜 ...
-
转眼间,便到了四月小测之日。
孙博士抱着一叠空白的经义答卷踏进天字乙班的书斋,他看着众人冷哼一声:“有些人或许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刻苦用功,但是否真正进益了,还要看这次测验的结果。”
说完,他貌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坐在最后一排的宋灵石。
宋灵石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位置上,朝着孙博士乖巧地眨了眨眼睛。
孙博士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请斋长将答卷逐一发下,随后抬手将写好的试题卷轴一展而开,悬挂于讲坛前。
宋灵石看着卷轴上的试题,勾起一抹胸有成竹的微笑。
……
这厢,苏司业正在主持天字甲班的策论测验。
苏司业手持试题卷轴站在讲坛之上,在书斋中扫视一周,开口道:“以往的策论试题,大多出自经义典故,前朝旧事。然诸君皆是即将于八月参加秋闱的生员,也应当对本朝的政务时事有所了解。”
说着,苏司业深深地看了陆观一眼,缓缓将手中卷轴展开。
陆观怔然望去,待看清卷轴上所写内容时,竟已是眼前一片朦胧。
“五年前……两淮水患,宿州时疫……城门紧闭,流民动乱……若尔为州官,应当等待君令,唯命是从,还是当机立断,先行后禀?!”
“宿州”两个字仿佛利剑一般刺入陆观的双眼,他骤然阖目,待睁开眼时,所见皆是一片血色。
苏司业取出三炷凝神香,稳稳地插入案上香炉。他环视着正在冥思苦想审视题目的众生,俯身点燃了第一炷香。
须臾之间,有人愁眉苦脸盯着试题,有人挽起袖子开始研墨,还有人已经提笔书写策论。唯有陆观如同失了神魄一般坐在位子上,眼中仿佛空无一物。
苏司业叹了一口气,于心不忍地移开视线。
待两炷香已经完全燃尽,书斋中大部分生员都已起身交卷,陆观仍然呆坐如一尊枯木,毫无生气。
后座的苏玉竹写完了策论,放下毛笔直起身来。他眼神忧虑地看着陆观纹丝不动端坐的背影,拿起自己墨迹未干的答卷站起身来。
苏玉竹走上讲坛,将答卷交给苏司业,驻足小声说了些什么。
苏司业一脸严肃地对苏玉竹摇了摇头,朝着门口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尽快离去。苏玉竹无奈地撇撇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此时,天字甲班的书斋中只剩陆观一人。
***
早晨,宋灵石刚走出寝舍,便看见姜子腾和郑慕言二人将头凑在一起神神秘秘地说着悄悄话。
宋灵石默默绕到两人身后,猛地伸出双手,向他们背后拍去。
“哎呦!”两人齐声痛呼哀嚎。
郑慕言痛苦地反手捂住后背,抱怨道:“宋兄,你是不是自幼习武?为何手劲如此之大!”
宋灵石用胳膊肘拐了拐姜子腾,狐疑道:“喂,你们嘀咕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姜子腾凑近宋灵石,小声说道:“听说了吗?之前的策论测验,天字甲班竟然有人交了白卷!”
宋灵石不禁一愣:“是谁?”
“宋兄不妨猜一猜!”郑慕言用折扇遮住嘴,挤眉弄眼道:“是个一贯谨小慎微,不出差错之人!”
宋灵石回想起策论试题的内容,一脸凝重地皱起眉头。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不少人聚集在书院门口吵嚷着。有人一路小跑着招呼道:“快来看呀!告示牌上被人……”
旁边几个生员刚从寝舍出来,闻声而动,匆匆跑去看热闹。
三人好奇地跟了过去,只见告示牌前围得水泄不通。
青崖书院门口的告示牌,起初本来是张贴布告通知的地方,后来吴山长为了践行“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①,每个月在诸科测验后,会挑选优秀的答卷贴在告示牌上勉励众生。
宋灵石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抬头一看,告示牌上原本贴着的时文答卷,此时已被人用墨汁涂抹过,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上圆下方的长框,框里还用拙劣的字迹,潦草地写着五个触目惊心的大字:“陆风行之墓”
众人围着这块粗糙的“墓碑”指指点点道:“这不是天字甲班陆生员的时文答卷吗?”
有人语出讥讽:“那是上个月的,这个月陆生员的文章……怕是上不了告示牌喽!”
有人一头雾水:“此话怎讲?”
有人窃窃私语:“我听说,陆生员在这个月的测验上,竟然交了白卷!”
有人不可置信:“不会吧……”
有人故作沉着:“是与不是,待过几日答卷判出来便知。”
有人咂舌称奇:“他可是天字甲班的榜首,还有他答不出的题目吗?”
有人不屑一顾:“只是一时的榜首,又不是考中了状元,上次是榜首,下次可未必!”
有人含酸带嘲:“要我说,此人本就平平无奇,只是凑巧之前考题都是他擅长的罢了……”
有人落井下石:“……平日里做出一副眼高于顶,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真是令人作呕!”
看着众生百态,宋灵石不禁笑出了声音。
身旁的郑慕言听见了,用折扇戳了戳宋灵石,幸灾乐祸道:“这次策论测验上,交白卷之人,正是陆观!”
宋灵石转头看着郑慕言,刚要开口说话,只听周围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骤然停住,只余树上麻雀在聒噪地啾啾叫着。
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露出一个茕茕孑立的身影。
陆观面容冷峻,眼如寒星,紧抿双唇走上前来。
一时间,虽无人言语,但众目睽睽,无数只眼睛紧盯着陆观,其中同情者有之,讥讽者有之,激愤者有之,质疑者有之。众人的目光有如实质,令人心弦发紧。
身量矮小的苏玉竹费力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快步走近告示牌,待看清上面的字后,他涨红着脸,朝周围人质问道:“这是谁写的!?”
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苏玉竹气愤道:“你们就任凭这种东西贴在书院门口,置之不理吗?!真是枉读圣贤书!”
顿时,有人不满道:“苏玉竹,你这是在责怪我们吗?”
有人无辜道:“又不是我做的,与我何干?”
甚至有人嬉笑出声:“人家被立了墓碑的都没说话,轮得到你在那指手画脚吗?”
苏玉竹红着眼圈,气得浑身发抖。他攥紧了拳头,咬牙道:“你!你……”
“怎么,就你这个小个子,还想出手打人吗?”
苏玉竹失望地看着周围冷眼旁观的同窗们,恼怒地跺了跺脚。随即扑到告示牌前,努力地踮起足尖,伸手想要将被涂抹过的答卷撕下来。
这时,苏玉竹细瘦的手腕被人一把握住,整个人天旋地转地被甩到一旁。
苏玉竹睁大眼睛,惊讶道:“宋生员?!”
苏玉竹瞪着宋灵石,不可置信地哀伤道:“宋生员……你之前和陆生员那么要好,你们不是朋友吗?你……你就帮着旁人取笑折辱他吗?”
苏玉竹扭着手臂想要挣脱束缚,然而他瘦弱的手腕被宋灵石温热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任凭如何挣扎也无法摆脱。
“你想做什么?把这张罪证撕下来,一个一个抓着问,直到找到犯人吗?”宋灵石低声在苏玉竹耳边说道:“看看周围人的眼睛吧,你就是把这张纸扯下来烧成灰,难道这些人就不记得今天发生之事了吗?”
“可是……”
宋灵石冷哼道:“写这么个东西放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始作俑者无非是想看陆观被人指点羞辱的样子罢了。你越是与周围人对立,就越是正中其下怀!”
苏玉竹看着周围人冷漠又戏谑的面容,鼻头一酸:“那怎么办?”
“哼,这些雕虫小技,在我面前还不够看!”宋灵石扬起眉头,傲然一笑:“说到戏弄人,我可算是开宗立派的老祖!”
宋灵石说着,一把扯过苏玉竹,从他背着的笔筒里掏出一只朱笔,大摇大摆走到告示牌前。
宋灵石勾起笑眯眯的眼睛,冲着“陆风行之墓”五个字大摇其头,啧啧道:“哎呀呀呀,这是谁写的碑文,如此粗糙含酸……”
说着,宋灵石大笔一挥,在“风行”两个字前面写了“公讳”二字,又添了一堆不知什么东西。
便有好事者探头探脑凑上去,只见“碑文”赫然变成了:
赐状元及第享年一百二十八岁陆公讳风行翰林之墓
“噢!”宋灵石拍了拍脑袋,又在碑文旁边用工整的楷书写下:
圣上唯恐陆翰林孤寂,莫养于下,特令立碑之人跪拜磕头,扶灵殉葬,钦此。
“看看!这才是像模像样的碑文……”宋灵石得意洋洋地收起笔。
有人提醒道:“宋生员,你这一改,可把自己也圈进去了!”
另一人嘲笑道:“对呀,你不也成了立碑人之一?要给陆翰林殉葬了!”
“哎呀!”宋灵石恍然大悟,后悔莫及道:“失策失策……”
众人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
宋灵石不在意地挥挥手,语气轻松道:“无碍……百年之后能为陆翰林扶灵,岂不也是一桩美谈?”
周围一阵起哄声四起,她嬉笑着与旁人推搡,俨然已经成为了这次风波的新焦点。
韩奇文拍着陆观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你看看,还有人排着队要给你殉葬,哈哈哈哈……”
陆观凝视着被人群包围的宋灵石,看着对方脸上蹭了几道朱墨颜色,却不掩眉飞色舞,两眼清亮。
他微微勾起唇角,如琼花初绽,春风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