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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投奔妈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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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岁的星星是第一次乘坐火车,她躺在硬卧车厢的上铺几乎没有闭上过眼睛。在她失聪的无声世界里,车厢单调地颠簸和偶尔的刹车都会让她失衡到紧紧抓住卧铺边上的栏杆。星星独自忍耐着,自从八岁那年因为持续发烧、使用了过量的抗生素类药物,她的听力就渐渐消失,星星也从最初的惊恐无措熬到现在的习惯性忍耐。从一个热闹有声的世界进入到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不适感是一直存在的。没有声音的预警与配合,每一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景象、每一次突然的意外感知,都会把星星吓到,只是程度从最初的心惊肉跳降到现在的吃惊眩晕。
星星扭头看向对面上铺的妈妈,她正开着床头小灯看书。星星坐起来,妈妈立即注意到了,用口型问她:
“怎么不睡?”
星星可以读懂唇语,她用手语回答:
“睡不着,躺着晕。”
想到她妈妈并不懂手语,她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把刚才的话写下来给妈妈看。
“上铺是颠簸,晕得厉害就下去到窗户边坐会儿。”妈妈小声说道。
星星翻身、小小地爬着床架站在地上。车厢突然“哐当”一声一个剧烈地晃动,星星紧紧抓住床架保持自己的平衡。她回头看一眼妈妈,在小本子上写道:
“几点了?”
“快3点了。”妈妈说。是凌晨3点。
“那妈妈你怎么一直不睡?”星星写道。
“吵死了!有个人一直在打呼噜!”妈妈说着做个无奈的表情用手指了指下铺。
星星看向下铺,微弱的光线下一个男人张大嘴巴、胸脯一鼓一鼓睡得正香。看来她的残疾有时候也是一个优势呢,星星想着走到走廊的窗户边,摁下一个小弹椅坐下,静静地看着窗外。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除了窗玻璃上反射的自己的影子什么也看不到。星星的内心对即将到达的目的地和未来的家庭一片茫然,对陌生的环境怀着隐隐的恐慌。她不愿意离开熟悉的学校和外婆温馨的小屋,可是世界上最疼爱她的外婆去世了,她只能接受妈妈的建议,去妈妈和那个叔叔的家庭生活。听妈妈说,那个叔叔也有一个女儿,和自己同岁,会跳舞会弹钢琴……她会不会瞧不起什么都不会、来自南方小镇、还耳聋的自己?
斜靠在上铺的兰锦韵看着静静坐在窗边的星星不禁叹口气、合上了手里的书,她这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命太苦了。6岁时因为自己离婚失去了父亲、8岁时因为误诊加用药过度失去了听力、现在又失去了最疼爱她的外婆……兰锦韵和这个与自己分开生活三年的女儿有些陌生。尽管每年的寒暑假她都会回到南方的小县城陪母亲和女儿一起度过,可是不得不承认,残疾的孩子终究与健康儿童不同。丧失听力的星星因为不能在公众场合说话,很快就变成了又聋又哑的残疾儿童,如果不是母亲的强烈反对和一再坚持,星星可能就要被安排到聋哑学校就读了。
兰锦韵知道自己的母亲为此付出了什么,年过六旬的母亲因为星星误诊用药带来的失聪,在生命最后的几年中都活在深深的自责中。退休前原本就是小学老师的母亲每晚带着星星写作业、预习复习,并且为了教星星读懂唇语,自己把业余时间也全用在了学习唇语上……过度的操劳、自责与焦虑让母亲早早地就患病离开了人世。
兰锦韵的自责并不亚于母亲,如果当时不是自己执意考研进京,星星的爸爸也不会负气出走、也不会有后来的离婚,如果不是年迈的母亲独自抚养星星,星星可能也不会发高烧、被延误被用错药导致丧失听力。要知道她的星星以前是多么地聪明耀眼,三岁就会背唐诗,四岁就认识不少汉字,五六岁时就像个小大人一样总是捧着一本书在读……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星星的早慧与灵秀似乎都随着听力的丧失也都渐渐失去了。一周的相处时间里,她的星星只会瞪着惊恐又迷茫的大眼睛审视自己审视周遭审视一切……星星这样呆滞又木讷的傻样儿会不会遭到姚家那俩父女的轻视和怠慢呢?那父女俩可是清高又傲慢的两个人……兰锦韵自顾自地胡思乱想着。
夏季的凌晨,天亮的早。星星看着窗外的远方已经映出一片曙光,竟然能看到连绵不绝的山脉,被曙光和晨雾勾勒晕染出优雅起伏的线条。这就是古人描绘的“层峦叠嶂分高下,翠霭晴岚晕淡浓”吗?星星出生长大都在南方的小县城里,所见只有成片的田地和一望无际的平原,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高高低低的山。她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窗外应接不暇的景色。旁边上铺的兰锦韵从窗玻璃的反光中看到的却是眼睛大睁、呆头呆脑的星星,她叹口气,重又打开手里的书看起来。
北京北郊的一所名不见经传的高校校园里,教职工宿舍区中一幢普通的六层小楼。姚索拉被她爸爸从床上拎起来,早饭过后就开始了暑假期间雷打不动的每天上午三小时的练琴时间。她爸爸姚一鸣一大早就赶到北京西客站接兰阿姨和她的女儿去了,没人盯着,姚索拉的琴练得三心二意心猿意马。她一边弹着练习曲一边想象着那个兰阿姨的女儿会是什么样子。
转眼间他爸和兰阿姨结婚已经一年了,她从最初的沉默抗拒转变成现在的无所谓。她并不讨厌兰阿姨,她讨厌的是那个人取代了她妈妈的位置。妈妈是在她上小学前提出离婚离家出走的,至于妈妈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会走,她爸不说也不许她问。她爸太绝,把家里妈妈的照片都毁掉了,几年下来姚索拉几乎忘记了妈妈的模样。一直到一年前,家里来了这个兰阿姨。
兰阿姨很漂亮,不仅漂亮还很大方,不仅大方似乎还会读人心。没来几次,兰阿姨就送了姚索拉一个礼物。姚索拉瞟一眼,看是个硬皮笔记本就撇撇嘴、表示不稀罕。兰阿姨却神秘兮兮地坚持让她收下,姚索拉不得已拿回了自己房间。晚上她随意翻开,却一下子惊呆了。
笔记本里夹着一张彩色照片,是妈妈!是记忆深处青春靓丽、风华正茂的妈妈!照片中的妈妈很年轻,比她印象中的样子还要年轻,可是照片有些模糊。姚索拉小心谨慎地把这张照片夹在了她的一面比巴掌略大一些的镜子后面,夜深人静时偶尔会取出来偷偷看一眼。从此以后,她就像是被兰阿姨驯服了一般,再也没有和她作对过。连姚一鸣都纳闷,那个时不时会搞个小动作小破坏的小丫头怎么突然间老实了。
中午,姚一鸣兰锦韵和星星三个人回了家。姚家平时都是吃学校食堂,现在正值暑假食堂放假。兰锦韵手脚麻利地煮面条、拌麻将、拍黄瓜,快速地做了个北方凉面。在北京的几年间,她已经渐渐适应了北方人的饮食和口味。四人围坐餐桌,吃了顿简单的午饭。
星星没有胃口,也吃不惯这样干干的凉面,只吃了几口。兰锦韵才意识到她只顾了赶快开饭,忘了顾及星星的口味。她把星星带到姚索拉的房间,姚家是三室一厅,在年轻教职工宿舍中不算小。大的一间是夫妻俩的卧室,小的两间,一间是姚索拉的卧室,一间作了练琴的琴房。小卧室里早已改成上下铺,高校宿舍里最不缺的就是上下铺的床架,她们的这个床架显然也是旧的。姚索拉自己睡了下铺,于是兰锦韵在上铺给星星铺了被褥。她对星星说:
“累了吧?昨晚就一夜都没有睡,上去睡个午觉吧。”
星星笑着摇摇头,表示不累。她拿出小本子写道:
“妈妈,你也累了,我帮你洗碗吧。”
兰锦韵疼惜地摇摇头,拍拍星星的肩膀说:
“不用你,快上去睡会儿吧。”
星星爬上床仰躺在上铺闭着眼睛,大中午的、又是6层顶层,屋子里光线很亮。躺在床上星星似乎还能感受到车厢里的颠簸晃动,虽然很疲倦但是睡不着。突然有人猛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星星惊得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张近在眼前的脸,一双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星星吓得一下子坐起来,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是姚叔叔的女儿,刚才在饭桌上根本都没有正眼瞧过她的女孩儿。
“你怎么回事啊?叫你半天都不吱一声,装什么装!”姚索拉踩着下铺手扒上铺栏杆说。
星星低头看着这个漂亮女孩儿,犹豫一下,然后指指自己耳朵摆摆手。她没想到妈妈没有把自己失聪的情况告诉这个女孩儿。
“你是说你是聋子?”姚索拉不客气地问。
星星一怔,随即点点头。
姚索拉不太相信的表情,确定星星不是开玩笑后,轻轻一笑,说:
“呵、呵呵,挺好,挺好,这下没人抱怨我练琴吵了,挺好!”
姚索拉边说边躺回到自己的下铺。星星看不到她的唇,也不清楚她最后说的是什么。她探身看下铺躺着的女孩儿,看她悠闲自在地翘着二郎腿,似乎再没有要和自己说话的兴趣,她犹豫片刻也躺了回去。
整个中午,星星都没有睡着。她小心地探身看向下铺,那个漂亮的的小姑娘手托脸颊侧躺着睡得正香,她不敢再乱动怕弄出动静,只闭眼静静地躺着。下午两点半,姚一鸣叫醒姚索拉,要她继续练琴三小时,自己则去了校外兼职的培训机构。
每年的寒暑假,姚一鸣都要在外面兼职作钢琴培训老师,平时的周末也是如此。这笔副业的收入不比他的正业挣得少,因此他不敢马虎。姚一鸣是正儿八经的中央音乐学院钢琴专业的毕业生,十多年前被分配到这所综合大学作音乐老师时,还哀叹明珠投暗、英雄无用武之地。没想到到了九十年代末、才十来年的光景,因为这所大学的不断升级和自己始终如一的本科学历,自己竟然日渐式微、逐渐被边缘化了,所以当别的老师给他介绍相亲对象兰锦韵时,姚一鸣很郑重地作了一番考量并最终答应了这桩婚事。
兰锦韵是本校英语系的老师,研究生学历,在这所学校才任职两年多,虽然有过婚史还带着一个孩子,可自己也一样,谁也不用瞧不上谁,而且人家孩子还放老家有老人照顾。据说兰锦韵在英语系业务能力突出、很得系主任的赏识。姚一鸣迫切需要改变一下自己温温吞吞的现状,他同意见面交往,等到见面后,姚一鸣几乎是当时就要表态愿意结婚。
没有更多的原因,兰锦韵非常漂亮。以前,他觉得索拉的妈妈在现实生活中就已经很漂亮了,没想到,兰锦韵更胜一筹,不仅美丽还流露着一种知性的文雅和南方女子的温婉。他太需要一个这样优秀的贤内助了,于是交往几个月后,两人就顺理成章地结了婚。结婚一年多他都很满意,他们一家三口平时都吃食堂,周末兰锦韵自己做饭,安排小时工整理家务。除了寒暑假兰锦韵要回家乡看望母亲和女儿,其余的时间她都做的无可挑剔,难得的是连挑剔的索拉都没有生事。如果不是兰锦韵的母亲突然去世、她的女儿来京一起生活,日子应该会照着他的预想一直顺顺当当地过下去吧。现在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还是个残疾人,姚一鸣的心里并不舒服,他对兰锦韵女儿的态度是既不亲热也不冷淡。
姚索拉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看一眼上铺依旧闭眼平躺着的星星说了一句:
“还真能睡!”就径直去了琴房。
琴房里,姚索拉手下一心两用地敲击着琴键,脑海里想象着晚饭后她要和几个小伙伴去校园里后山去玩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