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依》乌山云语

2、青石巷陌

　　天色破晓，青河州。

　　窄小深长的小巷内走出一个清瘦纤长的身影，一如平常地微微低头，目不斜视着，脚步不徐不疾地踏在夜雨过后湿漉漉的青石台阶上。

　　空气里漂浮着湿冷的荷花香气，他在荷塘边停下了脚步，侧头看一眼池塘里被风雨吹打一夜却愈发清丽的荷花，然后一个转身，从旁边的石拱桥上走过。

　　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儒裳，柳青巷斯文书生摸样的身影穿梭在集市拥挤的人群里，这样的景象在许多人眼里再平常不过。

　　“早啊，柳师爷。”有人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正将原本铺在地上的粗布收起，慢慢折叠整齐之后收入袖中。

　　柳青巷抬头看清楚来人之后，微微作揖，笑说：“刘伯，早。”他的记性很好，在这种人来人去、面孔一张一张流水似的变换着的集市上，他只要见过一次并且知道姓氏，下次就能准确地喊出来。

　　“今天抄的书都卖完了？”刘伯目光赞赏地看着他，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上笑容可掬。

　　柳青巷点头：“恩，剩下这两本千字文是留给甜妞和小虎的。”

　　甜妞和小虎都是附近贫民区里的孩子，前几日两个小孩打闹之时，不小心把书掉进了池塘，墨汁遇水化成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楚。为此他们还哭了半天的鼻子，直到柳青巷答应重新送他们一人一本才破涕为笑。

　　“难得还有像柳师爷这样的好人。”刘伯一声叹息打断柳青巷的思绪，他一抬眼便看到刘伯送过来两条鲜活的大红鲤，“这两条鱼是我家老伴特意让留给柳师爷的，若不是你，我们一家三口哪来现在这么安宁的日子……”

　　柳青巷愣了一下，连忙开始推辞：“我只是尽份内之事，刘伯无须客气。”

　　一个月前，刘伯的儿子卖鱼时无意冲撞了地痞，被他们打了一顿不说，还被抓进衙门大牢，原本这起纠纷是归李成双师爷管，李师爷平日里和地痞来往密切，自然就偏向地痞那边，本打算判刘伯的儿子坐牢服役，却因为柳青巷出面作证说亲眼目睹了那日的全部过程而没有得逞。

　　“柳师爷千万别推辞，我知道柳师爷向来清廉，而且这点谢礼也实在太轻，但这是我一家三口的心意，您不收下，叫我们怎能安心？”

　　两条红鲤用草绳窜在一起，刘伯絮絮叨叨，拉起柳青巷的手不由分说地将草绳塞进他手里之后，转身脚步飞快地走了。

　　“呃……”徒留柳青巷一手拿书一手提鱼，睁大眼睛盯着刘伯背影消失的地方。

　　在路边喝了一碗小米粥，途径一家杂货店时，柳青巷又买了纸和笔墨，早上卖书得来的三钱银刚好花完。

　　红红的太阳挂在地平线上，将升未升地映照着雨后湿润的树叶和草地，柳青巷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从脏乱的泥泞上走过，最终来到一方破旧的大院门前。

　　才一出现在门前，有个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女孩眼尖发现了她，立刻扔下手中的泥娃娃，张开细细的胳膊一边大叫“柳先生柳先生”，一边朝他扑过去。

　　院子里的大人闻声而出，衣着破旧但十分整洁的妇人用声音制止：“甜妞回来，别弄脏了先生的衣裳！”

　　甜妞却置若罔闻，像只快乐的小鸟，一头扎进柳青巷的怀抱，然后被他一点也不介怀地单手抱起。

　　院子里还有五六个小孩，也一股脑儿的过来围在柳青巷身边。

　　柳青巷抱着甜妞，屁股后面还跟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走进院子里，把纸笔和鲤鱼递到妇人手中之后，便微笑着放下甜妞用手指刮她的鼻子：“甜妞，大家都有没有听先生的话练习写字？”

　　“我有！小虎没有！”清脆而响亮的声音，甜妞用小手勾住他的脖子，沾着泥巴的小脸在他胸口蹭了蹭，然后一弯眼睛，笑得稚气而且神采飞扬，却惹得一旁的小虎直跳脚。

　　“这丫头太没规没矩了，柳先生脾气好才不跟你计较，换了别人有你苦头吃的！”妇人的前半句是对柳青巷说，后半句却是对着甜妞在说。

　　“换了别人我才不让他碰呢。”甜妞用手指拉下眼皮故意朝妇人做个鬼脸，然后一脸认真地说，“我长大了是要嫁给柳先生做娘子的！”

　　“真是小孩子气，先生明天就要娶亲了……”妇人闻言哭笑不得，不再理甜妞，而是招呼柳青巷，“先生快进来坐，夫君他一早去了码头做工，妾身正在做饭，先生留下来一起吃吧。”

　　“多谢陈嫂。”柳青巷笑着点头，见附近的孩子大多都在这里玩耍，便嘱咐陈嫂把鲤鱼做成鱼汤。

　　这个大院在多年前原是一个富庶商贾所有，只是后来家族人丁单薄，家业也逐渐衰败破落，连最后一个子孙也客死异乡。算命先生说这里风水极差，住在这里的人都会倒八辈子霉，于是就一直空闲着。

　　柳青巷没有当师爷之前就住在这里，隔日就免费教附近的孩子读书认字，当了师爷以后，因为知州胡大人怕自己的幕友住贫民区说出去不好听，就托自家夫人给柳青巷重新找了个住处。

　　他搬走之后，一月只能来一两次，幸好陈嫂也认得一些字，便和夫君陈河以及女儿甜妞，一家三口搬进来，陈河每日外出做事，陈嫂便留下做饭洗衣做些针线活，顺便教孩子们习字。

　　“听说过鲤鱼跃龙门吗？”附近有不少人看到柳青巷都走过来围住他，然后趁机拉起自家孩子，“吃了先生的鲤鱼就要争气，长大了要像先生一样有出息！”

　　柳青巷笑笑，一转头，看到甜妞一个人蹲在院子里，闷闷不乐地用脚踩先前堆好的泥人，他慢慢走过去，撩一下衣摆在她身旁同样蹲下，不说话。

　　甜妞见他走过来，本来还赌气地想：不管柳先生跟她说什么都不理会。这会儿见他这么久都一声不吭，孩子心性反倒先忍不住了。

　　“柳先生，娘说你明天就要娶亲了，是不是真的？”她一跺脚，腾地一下在他面前站起来，大声质问。

　　“恩，是真的。”柳青巷愣了一下，没想到甜妞是因为这个不开心。

　　“那我怎么办？”甜妞急了，抓住他的袖子可怜兮兮地，“我长大了要做先生的娘子的呀，先生现在娶了别人，以后我怎么办？”

　　柳青巷笑笑：“是哦，那甜妞说怎么办？”

　　“我说……”甜妞捧着脑袋想了许久，最后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好办法，兴奋地抬头，“先生不要娶亲了好不好？”

　　“呃……好。”对上她溢满期待的大眼睛，不忍让她失望，柳青巷略一思索便点了头。

　　甜妞看他点了头，小小的身躯一下子蹦得老高，兴奋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转头便兔子一样害羞地躲进屋里，所以没有人听到他接下来的一声叹息：“反正，也不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