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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PART 1 ...

  •   他想要孩子,至少一个,男女都好。
      这是汪荣景小小的梦想,不知道从哪里带来的,从小便执着的梦想,在民国初年的徽州并不算奢侈。

      PART 1 明月照归人

      汪家在昌溪有个小小的钱庄,一间不算小的宅子,一个老妈子,一个护院,打理着一家三口还算富裕的生活。
      那时候的汪家少爷荣景只有十三岁,尚未娶亲。

      每半个月,荣景就会随着父亲汪兴去歙县县城,和几个叔伯坐在茶馆里,点一壶上好的猴魁,听一段书。
      故事里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你侬我侬,岁岁年年的上演的很好。
      荣景已是少年,免不了叔伯的玩笑。
      荣景已经是大人了,也该娶亲了。叔伯们这么说着的时候,他不自觉地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不成完整的话,却坚持不懈地哼唧着,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汪延庆看着儿子的脸,若有所思地笑着,盘算着。

      十三岁半的时候,荣景虽然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却站在了大红的婚房里。
      其实他并不明白什么是爱情的时候,就与另一个女孩绑在了一起,以婚姻的名义。
      浑浑噩噩过了一夜,他才知道他的妻的名字——李秋月,隔壁村村长的大女儿,十六岁了,站起来比他还高半个头。
      他看着母亲喝了媳妇茶后暖暖地笑着,拉着秋月的手,说着些早生贵子的祝福,秋月只是低下头,不说话。母亲仔细地交代了许多那时候的他并不太明白的话,秋月红着脸,沉默地听着。
      那天晚上,秋月一粒一粒剥他的盘扣,红着脸,并不敢看他,慌乱中长发纠结在他的衣裳上,这才低下头,看着他半露的胸膛,又侧过脸去,连呼吸都逐渐变得若不可闻。

      少年时代的他们不能说是不恩爱的,走在雨里的时候,荣景打着伞,微微偏向秋月,半湿的长裳,紧握着的手,都在彰显着他们的甜蜜。
      在父母含笑的目光下,荣景长成了十八岁的俊朗男子,高大,却白净。
      偶尔闲暇在家的午后,秋月会央着荣景给她画眉,黛色的线条勾勒出他最喜的模样。
      他喜欢在她失神的时候吻她的唇,浅浅的吻让她回过神后逐渐转深,直到她再一次失去了神志。然后,心满意足地看她略显呆傻的神情,哈哈的笑开去。
      那是少年时的他最舒服的时光,和父亲处理钱庄的事时,有那么一个温婉的女子,含着笑在家中描着眉等待他的归来。

      事情是在什么时候出现了翻转?
      大概是他二十岁那年,父母为了子嗣渐紧的愁眉。
      十多岁的时候,可以当作是他年幼,可是,二十岁了的男子,谁没有几个孩子承欢膝下?
      秋月在公婆渐冷的面容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却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模样,只是更加的沉默了,许久许久都不出门,整日整日,坐在房中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用一把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理着长发。
      他不是不急,他也是正常的男人。可是,面对着那个陪他走过过往的大半岁月的妻,很多话并不能那么轻易说出口。
      只能更加勤勉,很多次,他都感觉到她的不舒服,她勉强地跟随着他的动作,偶尔会有眼泪滑出来,却依旧是沉默的。

      元宵节团圆的饭桌上,热腾腾的菜肴满满地摆了一桌,四个人端坐着,“秋月,我知道你是懂事的孩子,”秋月听见婆婆这么对她说,“如果你不能给汪家生下子嗣,就让荣景娶一房妾吧。”她沉默地坐在一旁,头低低地垂着,很久很久,才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然后,听着婆婆关于她是妻,务须在乎一个妾的存在云云。
      晚饭她吃的很少,数着米粒放进嘴里,并不能尝出是什么味道,只是细细地嚼着,然后咽下去。
      荣景看不过,给她夹了块排骨,她愣了愣,然后,慢慢吃了下去。眼泪混在食物中,流进了身体里。

      “这不是我的意思,”一进房里荣景就这么和她解释道,“你信我!” 言辞凿凿。
      她只是流着泪,慢慢摇了摇头。他一把捉住她的肩膀,紧了紧手,满脸悲伤,她才又缓缓点了点头。
      他把她揉进怀里,跳跃的烛光把他们重叠着的影子映在了窗上,忽明忽暗的摇曳着。
      她在他怀里慢慢放松了身体,脑袋枕着他的肩膀,一动不动,就在他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他听到肩膀上的她淡淡的话语,“这就是命。”她如是说,四个字,道尽了哀伤。
      他感觉到心狠狠地跳了一下,很疼,梗咽了声音,说不出一个字,只好紧了紧手臂,让她更贴近他一点。
      如果那时候,她能听懂他的心,她便会明白,他并不想娶妾,至少那时真的不曾想过,虽然,他很想要孩子,真的很想要,哪怕只有一个。

      遇到周玲,是在一个多雨的春季。
      薄雾初散的清晨。
      二十二岁的他刚绞了辫子,着了新式的黑色西装,打了领带,在周家大宅的厅堂中,长身而立。
      汪家小小的钱庄已经变作了不小的银行,而周家老爷周望川是徽州有名的盐商,在战争中又靠着军火生意赚得了不少银元,如此大主顾,便是荣景亲自登门争取也是应该的。
      他俯身递过刚从买办那购得的雪茄,说着得体的话语,话并不多,亦不大声,却字字珠玑。
      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他自信满满地掌控着全局,却不知道,大厅上方的小窗,早起洗漱的小姐正好看到了天井里漏下的光打在他俊秀的脸上,那样的画面很美好,于是,连带他的那些简单的话语都成了诗句。
      那时候,他也不知道,自以为博学的他怎么就孤陋寡闻到连徽州第一才女的名声也不曾得闻。

      不久后的一天,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接起来,周望川说,中午得月楼,我们吃顿便饭。
      他应承下来,早早收拾好了自己便出了门。
      得月楼是歙县县城里最为昂贵的菜馆,做正宗的徽派菜系,火腿炖甲鱼、腌鲜桂鱼、无为熏鸭做的极佳。
      荣景要了一个包间,独自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上,略显失神地望着窗外,已经半个月没有回家,因为不想再听母亲的念叨,或者,只是逃避,逃避秋月愈加沉默而憔悴的脸。
      秋月……她现在还好么?他发现只要是闲坐的时候,便很容易想起秋月,想知道她现在是在干什么,是不是还是坐在梳妆台前,梳了发髻,描着眉,含笑地等他归家。
      有人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听见了声响,适时地起身,微微福了福身,抬眼却看见一个劲装的少女,头发烫了卷,梳成了时髦的西式发型,似乎是骑了马来,潮红的脸颊,喘着气。
      “我是周玲。”她这么说的时候,鹅蛋脸上的那双大大的眼睛,神采飞扬。
      他挑了挑眉,那个时候,他确实不知道周玲是谁。
      她叹了口气:“我是周望川的女儿,和你们银行的合作父亲交由我负责。”
      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生意上,他的话从来不多。

      一顿饭吃的很热闹,并不是相谈甚欢,只是那个叫做周玲的少女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礼貌性的应和着,就成就了热闹的假象。
      十七岁,活泼的少女,明眸皓齿,很是英气的脸庞,却摆脱不了稚嫩的笑容。
      一瓶金色的洋酒快要见底的时候,她的脸上带有微醺的笑意,眼神轻轻地把他望着。
      眼睛清澈的能让人一眼望到底的人,其实并不适合谈生意,当然,也不适合掩饰感情。
      他掏出怀表,假意看了看:“抱歉,周小姐,我必须早点回去,我的妻子在家等我。”
      不去看她瞬间变化的神情,荣景推门走了出去。
      没有叫车,双手插了口袋,皮鞋在青石板路上踏出沉闷的响声。
      快走进银行的时候,一匹黑马仿佛从天而降般地拦住了他,马上的少女喘着气,通红的脸,磕磕绊绊地说了好几个单字,好不容易才凑出了一个句子,“我认真地想过了,我还是喜欢你。”
      宣誓式的调子,基于青春正好的勇气,倔强的神情,固执极了。
      荣景却是皱了眉,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大堂,身后是一个匆忙跳下马的少女,不管不顾地冲他的背影大喊,“我就是喜欢你!”哪里还有周家大小姐应有的样子,分明是街头的泼皮无赖。荣景加快了脚步,周玲一跺脚,追了上来。
      拉扯间,周玲的束发绳断开来,长长的卷发一下就落了下来,她望着他的眼,他望尽她的眼。
      先回过神来的他,扶稳了她,正准备走的时候,她低低地叫了一声。
      她的头发缠绕上他的纽扣。
      恍惚间他想起十三岁半的他和十六岁的秋月,还有最初的那夜纠结在他衣裳盘扣上的,她的秀发。
      灵巧的手指轻易地取下了缠绕在纽扣上的头发,不带一丝犹豫。
      纽扣与盘扣的差别在于,盘扣它能把发丝卷进心里,缠绵得就像《诗经》中最平实而真挚的蒹葭苍苍。
      莫名地带了些许薄怒地走上楼,恍惚中,他决意晚上便回家。
      大堂里,周玲眼里带了浓浓的雾气,紧紧抿着唇,直到那道修长的身影绕出了视野才愤愤地转身,敏捷地翻身坐上马背,扬鞭离去的时候,依旧是英姿飒爽的模样。

      久未回家,秋月张罗了一大桌的菜,家常的菜色原没有得月楼里的诱人,荣景却吃了很多。肚子饱了,舌头却还没有满足。
      秋月很快就吃好了,然后望着他,笑的心满意足。
      感觉到她的目光,他回望回去,看清了她嘴角的那抹笑容,不自觉的又多吃了些。
      他是那么肯定,她依旧是那个坐在梳妆台前画了眉等待他归家的女孩,虽然,她的眼角已经意外地爬上了一条细纹。

      夜里,他拥着她,像从前一样,开始浅浅地吻着她,她红了脸,垂了眼睑。
      “我想你了。”他听见自己低声地说,她却如没听到般扭了头去。
      “我就是想你了!”他加深了语气,也加深了吻,固执的神情,有点薄怒。
      搬过她的脸,看到了她通红的脸,所有别的感情都烟消云散了,她微湿的眼角让他莫名地心疼,想不到其他。
      默默地吻上她的眼,吻干她的泪,然后,只是拥着她,紧紧的,这样就好,他想。
      他第一次这么觉得,只需要拥抱,就能感觉到幸福。
      那一夜,他睡的很安稳。
      那一夜,她整夜失了眠。
      温柔地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嘴角弯起来,是最美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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