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雁南飞番外人物-花好，花好》北风三百里

7、第七章

　　见着高岳的教官冼青鸿，是在一九四零年的八月。得知她的部队要调来重庆，高岳高兴得不得了。他给我讲了许多他在昆明求学的趣事，语气还颇显骄傲。
　　他说：“玉蝶，不是我往自己身上揽功。可要不是我腰伤，我青鸿姐怎么会拜托叶大哥给我看病？他俩又哪有机会培养感情？你说，我是不是他俩的媒人？”

　　这些年他越发老成，讲起少年事却眉飞色舞像个孩子。我是什么都依他，哄着他说：“是了是了，当然是你的功劳。记得叫你青鸿姐来吃饭，这样的女人，我也很想见见。”
　　我嘴上说得轻巧，心里却很忐忑。高岳曾向家里写过书信提我，然而回信却迟迟不来。很多事或许也不必他说，我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他家里必定是不满意的。
　　而按他的意思，这冼青鸿何止他的教官，更似他的亲姐姐。我头一次“见家长”，紧张得不得了。
　　那可真是个万里挑一的女人。
　　我曾听说人美到一定地步，男女的界限便模糊了，冼青鸿便是这样的人。她从门外走进来时，穿一身空军制服，帽檐拎在手中，身量只比高岳低少许。她捉着我的手看了许久，回头大骂高岳：“弟妹太美了，配你实在糟蹋。你使什么手段把人家骗进家门的？”
　　高岳委屈极了：“青鸿姐，你怎么胳膊肘朝外拐？玉蝶漂亮，我……我也不差呀！”我和冼青鸿大笑起来。
　　时至今日，我仍然会去回忆那日的光景。那时我有家，有丈夫，还多了一个认我爱我的夫家姐姐。那天除了冼青鸿，家里还来了别的空军做客。高岳不去客厅，硬要在厨房给我打下手。我怕冼青鸿觉得我不懂事，便说：“你在这缠着我做什么？去陪青鸿姐他们喝酒呀。”
　　他说：“都是自家人，吃饭再聊，不差这一会儿。”
　　我佯装恼怒：“平日不见你来帮我，今天青鸿姐来了却在这殷勤。我是怕她觉得我不懂理，叫男人下厨……”
　　“她？”高岳捂着肚子笑，“她连行李都叫叶大夫收拾，怎么会怪你叫男人下厨……”
　　“喂？你们小两口是不是在厨房说我坏话？”冼青鸿在外面大喊，“高岳！你做饭就自己做，不要缠着玉蝶！放她出来歇着，我得问问你有没有欺负人家！”
　　那天我被青鸿姐拉着闲话家常，第一次细细的回忆了一边我与高岳的相识相爱。命运多奇妙，第一眼见到那个在水池边喂鱼的年轻空军时，我怎么会想到，我有一天能成为他的妻子呢？唱出第一句《花好月圆》时，我又怎能想到，他会因为这首歌同我求婚呢？
　　但那天的记忆也不是尽然快乐。
　　酒至尾声，他们说起了近来的局势。我听不大懂，便去厨房给他们沏茶。门外低语窃窃，我听见青鸿姐说：“你当我们来是做什么，不就是有线报说那帮混账九月要进攻重庆吗？光见飞行员往过赶，飞机还是那些破飞机，几百架全是落伍货！队长不让我说丧气话，可就现在这样……怎么打得过人家？”
　　酒桌上有片刻的沉默。
　　紧接着，我听到拍桌子的声音。高岳哑着嗓子，语气狠戾：“飞机没有，飞行员管够！大不了老子开着飞机撞上去，和他们同归于尽！”
　　手里的杯碟洒了一地，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蹲下身去捡拾碎片了。
　　我听见青鸿姐骂他：“你说什么胡话？我在航校教你一年多，就教给你撞飞机？”
　　另一个军官也说：“高岳，你懂不懂事？当着玉蝶的面，说什么同归于尽？”
　　他这才回过神，慌乱跑进厨房找我。他半蹲下身子，握住我的手，轻声细语地哄：“玉蝶，我那是说气话，你千万别当真。东西我来捡，你去歇着……”
　　我没听完，起身就朝卧室走。他跟在我后面连声道歉，我把门一撞，靠在门上就开始流泪。
　　我以为我不怕，可青天之下，最不可信的就是“我以为”。
　　我到底在哭什么呢？遇到他时，我不就做好了捡他尸骸的准备吗？这些男人一个一个的走，莫非高岳就能成例外？我是个福薄的人，竟还有与他白头偕老的奢望吗？
　　他不说，我不提，我以为我们心里都清楚：先紧着好日子过，只等那一天来临。可如今他说了，我怎么就这样承受不来呢？
　　后来的事，我也记不太清了。似乎是青鸿姐进来了，给我擦了许久的泪，承诺她会在战场上保护高岳。她提起他曾有个战死长空的弟弟与高岳生得很像，因此她拼尽性命也会保护这一个。她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气质，我倚靠着她，慢慢就不哭了。
　　他们走后，高岳在客厅抽了许久的烟，他是不敢来找我。夜深后我怕他冷，抱着被褥去客厅送。我以为他睡着了，却被他一把拽进怀里。我从没闻过他身上那么重的烟味，呛得我流了好多眼泪。他吻我的额头和脖颈，吻我的眼泪，让我喊他的名字，还让我给他唱歌。我被他弄得没什么力气，歌声断断续续的，被他含碎在唇齿间，像呜咽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