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雪》云舒兰

6、第六章

　　少女疑惑地蹙眉：“少爷来时是一个人呀。”
　　“不对。我娘和我坐的一辆车！七瑜在我们后面。她们在哪个房间？我要去找她们。”方孝於从床上跳下来，套上新鞋子边往外跑。没跑几步，又被三四个女子堵了回来，七手八脚，将他推搡到床边坐下。
　　领头的是个老妈子，除却她，一色的水灵少女，连同先前在这屋子里的那一位，全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襟口一枝早春的粉梅，浅草绿底色，俏脸如花，脚步轻盈，来去如同春柳丝丝随风摇曳。
　　“盼玉，三少爷的鞋子怎是反穿着的？这毛巾挂在盆沿，还是干的。你是怎么伺候三少爷的！”老妈子眼珠活络得很，只大略瞧一眼，脸上便生了霜，厉声喝道。
　　盼玉吃了一惊，脸色刷的惨白，连忙上前湿了毛巾，又拿到方孝於跟前：“三少爷，请用。”
　　方孝於木讷地借了毛巾，但见她蹲下身去脱他的鞋子，下意识便缩回脚来。
　　“三少爷，您可别难为盼玉。”盼玉眼圈一红，怯怯地偷瞄了一眼老妈子，“赵妈妈看着呢。”
　　方孝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由得也被赵妈妈犀利如刀的眼神吓了一跳，赶忙又伸出退去。
　　“三少爷，这些都是司令为您准备的小玩意儿，您看看搁哪儿合适？司令还说了，这屋里但凡是您看不惯眼的，都叫人抬了去！”赵妈妈对着他，立刻换了一张脸，眉开眼笑地凑上前，声音也变得柔和许多。
　　方孝於跟着她的手走，不觉惊愕地张大嘴巴，目光所及皆是光怪陆离、精巧绝妙的玩意儿。见过的、没见过的，摆了一桌。
　　赵妈妈两条柳叶细眉高高扬起，顺口介绍道：“这是西洋钟，瑞士来的。它可是两层的，这背后有个小发条，您一转啊，这二楼的金发女郎就会唱歌！这个是玛瑙小龟，保长寿的。还有这个，也是西洋货，放大镜。用它看东西，一根头发丝儿能有麻绳那么粗！这个是你们男孩子喜欢的玩意儿，西洋手枪——自然是假的，工艺品，还镶着宝石呢。您看这雕工这花纹，跟咱自个的就是不一样。这些都是国外买来的模型，飞机、火车，什么都有。”
　　“那是什么？”方孝於眼花缭乱地看着，忽然被什么吸引住，问道。
　　赵妈妈把那件东西拿起来，却是件再寻常不过的玩意儿——黑绳系着的和田白玉牌，一面光洁平滑，一面雕有小花，五瓣，星星点点簇成团。
　　“都是给少爷随便把玩的玉器，您喜欢，只管拿去！”赵妈妈将玉牌送到方孝於手中。
　　方孝於端详了许久，将它挂于颈间，埋到衣襟下面去了。
　　娘一定会喜欢的。
　　“除了那把枪，我一样也不要。我要去找娘和七瑜了。”方孝於朝门外跑过去，却被赵妈妈挡住。
　　“三少爷，您别急啊。来来来，您坐下。您看，这四个丫头以后就专门伺候您这房。盼玉您见过了，余下这三个，紫琴、妙莲、碧繁，个个都是眼尖手快、体己的苗子。”
　　方孝於不耐烦地咂嘴：“我不要人伺候。你好烦，我要去找娘和七瑜了！”
　　“哎哟，三少爷，您这不是难为我老妈子嘛！还是——您对这几个丫头不满意？”赵妈妈话锋一转，转过脸去朝着四个丫头便是一声呵斥，“我早就说，叫你们勤快点，偏要在园子里耍疯，怠慢了少爷！其他房人手够了又不肯收，司令知道了，非把你们赶出司令府不可！”
　　四个丫头皆是脸色一变，齐刷刷跪下来，开口都带了哭腔：“再也不敢了，请少爷饶了我们这一次吧！”
　　方孝於惊诧不已，一时慌了手脚，说不出话来。
　　赵妈妈声音更尖：“做错了事，难道还要少爷开口么？”
　　四个丫头互相看一眼，便各自掌脸，不一会儿两边脸颊红肿起来，屋里低压压一片抽泣声。
　　“你们这是做什么？”方孝於看着心里一阵难受，连忙叫道，“赵妈妈，你怎么让她们自己打自己呢？快叫她们起来吧！”
　　赵妈妈哼一声，道：“做错了事便要认罚，本是天经地义的。少爷莫要求情，您越是如此，只怕日后这些小提子就越不像话。到时我赵妈妈若要施行惩戒，她们定会拿了您来挡我，您说，这祖宗家法岂不成了儿戏？”
　　方孝於还要与她争辩，却见盼玉一个劲地朝他使眼色，便只好作罢，眼睁睁看她们又掌了自己好一阵子，赵妈妈才叫停。
　　“三少爷，司令吩咐了。厉夫人舟车劳顿，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待她调养好了，自会安排三少爷前去暮园请安。”赵妈妈让四个丫头下去做事，又回头对方孝於说道。
　　“我娘病了？要不要紧？我得去看她！”方孝於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就要往外冲。
　　赵妈妈按住他的手臂，眯眼笑起来：“三少爷，您是刚来，还不了解司令的脾气。司令决定的事情，谁也不能违抗。否则不但是我这老妈子要受罚，即便是少爷您，恐怕也够呛。到时候连累了厉夫人，各房太太再闹一闹，您就是想见娘，只怕也见不着了。”
　　“娘是我的娘，我要见娘，为何还要看你的脸色，听你的摆布！”方孝於恼火地甩掉她的手，指着她鼻尖便骂。
　　赵妈妈也不恼，一张脸依旧堆满了笑，声音轻柔：“我的三少爷，我哪敢给您脸色看！我可都是为了您好。这司令府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聚集地。听我赵妈妈一句劝，免得将来遭罪，伤了自己不说，殃及池鱼可就糟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就是要见我娘！你给我让开！”方孝於虎头虎脑地将赵妈妈撞开，刚冲到门边，又被盼玉拉住了。
　　“三少爷，您别乱闯。为了你娘，听我的吧。”盼玉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一双眸子澄澈如水，直直地望进他眼底。
　　方孝於叹口气，懊恼地退回去，猛一挥手，嚷道：“罢了！那我要见七瑜总是可以的吧？”
　　赵妈妈依旧是那张笑脸，仿佛戴了面具一般：“刘七瑜本就是安排在少爷房里的丫头。少爷莫急，过些日子，等刘七瑜熟悉了府中各项规矩，自会安排她过来侍奉少爷。”
　　方孝於心里一把火又窜上来，恨不能跳起来一个巴掌扇过去。
　　盼玉掀了门帘进来，对赵妈妈说道：“赵妈妈，大太太叫您过去。”
　　“少爷不要乱跑，待会司令可能会过来。不打扰少爷休息了。”赵妈妈向方孝於微微欠身，恭敬地退出房间去。
　　方孝於重重哼一声，气鼓鼓地把自己扔到藤椅上，前后摇动。
　　盼玉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柔声道：“三少爷，您别生气了，赵妈妈是大太太房里的人，就连司令也要礼让三分的。”
　　“我知道你们都怕她，我可不怕！要不是为了娘，我准把她门牙都打掉！”
　　“在这个人吃人的深宅大院，谁又能不怕呢？”盼玉深深叹息，默默走到一边去整理东西。
　　方孝於愣愣地看了她半晌，若有所思地垂下头去。
　　人吃人三个字让他有些害怕。他当然知道人是不可能吃人的。但是照盼玉讳莫如深的神情来看，这陌生的司令府，即便是有爹，也不一定能叫做家。就像这房间，虽然富丽堂皇，却叫他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方孝於摸了摸胸前的玉牌，乌亮单纯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复杂的情绪纹路。

　　这一章我写的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多余。
我是想把方孝於的每一次性格转变，哪怕是细微的，都写出来。但是不知道时不时写得过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