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色花园[西幻]》阿判

92、夏日画作

　　连着七日急促的暴雨后，库林尔特又变得艳阳高照。空气中的湿润的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去，闷热感挥之不去。
　　七日前，我在一家陌生的豪华旅店醒来，前台说，送我来的人替我付了十四天的房费，并留下一份“艾吕柯斯盛宴”的请帖。
　　我无聊地叼着未燃的卷烟，披着宽松的外衣站在房间的阳台上，双手撑着白漆围栏向外看去。

　　旅店的左侧种了数棵松木，均有七八层楼高，刚好可以为阳台遮起一边阴凉。
　　松树前方未被阴影遮到的地方长着一株野生的紫色羽蝶兰，前几日它几乎被暴雨折断茎叶，今天天一晴，蝶翼一般的花瓣又轻轻舒展开来，直面着灼灼烈日，花间尚未干涸的水迹闪耀着光亮。

　　人群来来往往，库林尔特看似什么都没有变，又似乎处处不同寻常。一些暗涌隐藏在人流之下，隐隐有些风雨欲来的意思。

　　打破闷热白日的是几句叫喊。“巴巴卡国”，“处决”，“同伙”，“奸细”，“庆祝”等断断续续的字眼很快在人群中传开——城中数十位被抓捕的巴巴卡国人正待被游行斩首。
　　人们开始往同一个方向赶去看热闹。

　　耳边的发丝被汗水黏在脸上，我直起身，把叼着的卷烟拿下，停放在空中，任由它被一团猝然冒出的火焰烧尽，烟灰轻飘飘地飞散在炙热的阳光下。
　　我顺手把红色长发拨到耳后，随后回房换好衣服，下楼。

　　巴巴卡国的那位王子已经被压入帝都，剩下来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于今日在城中被处决。
　　那个王子之前提过卡娜帝国有位暗中给他提供帮助的位高权重的人，多半就是伊芙琳公主了。不过伊芙琳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不过是想借由这群人折腾出的闹剧给魔法司制造一些麻烦，现在也理所当然地将其视为弃子。

　　前几日，发生在遗忘之岛的一些事被人半真半假地传开，有人说黑暗神的本体已经被毁灭，当然绝大多数人都将其视作谣言。
　　不过这么不敬的谣言对于忠诚的信徒也够难以忍受的了。这导致魔法司又是名声大振，骂声一片，一时之间许多商铺都明目张胆地贴出了“多洛莉娜丝、火系魔法师与狗不得入内”的横幅。

　　城内愤怒与兴奋四起。
　　我逆着人群行走。正当我觉得周遭的世界都混乱不堪，令人乏味的时候，就看到路边一个孤零零的旧画架上挂着一幅歪斜的画。
　　画上面的漆彩尚未完全干涸，大块的艳绿色混杂着宝蓝色，粉色的河流与金色的草，像一个心无旁骛的蒸腾着明亮热气的夏日之梦，燃烧着生命的色彩。
　　我看着那一幅画，情不自禁陷入那样狂热的梦中。周围的一切都似真似幻起来。

　　人潮经过我的身旁，冥冥之中我抬起头——
　　在道路尽头另一侧街角，有一个人同样正为这幅画驻足。
　　几乎是同时，我们远远地看到了彼此。

　　模糊的烟灰色，分明是世界上最苦涩、最没有色彩的地方，看到她的瞬间，我的心口却像是被陡然泼上了一捧色彩。
　　我穿过人群，快步向她走过去。

　　她的正前方是一家小酒馆，店里正上演一场闹剧。
　　一位身上粘着各色颜料的疯疯癫癫的酒鬼正躺在地上撒泼，店老板一边指着他破口大骂，一边让伙计搭把手，试图把疯酒鬼扔出去。
　　老板奚落着这个穷酸的酒鬼，“就你那些乱糟糟的涂鸦，我两岁的小儿子画得都比你好！就你还画家？还想用那幅瞎涂的画赊账？当我眼睛瞎啊？快滚出去吧！”
　　我伸手扶住被甩出来的酒鬼。
　　酒鬼一边回头跟着老板对骂，一边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松开了手，他立即麻溜地又窜回了店内，大喊道：“那瓶酒我都喝了一口了，你反正也卖不掉了，不如就给我。”
　　店主人气愤道：“这酒我就是全部倒掉，也绝对不会再给你喝一口！你这瘟神，快走吧！”

　　我对身边的人说：“好巧，你也来喝酒吗？”

　　这家酒馆看上去不大，但是店面却贴着两米多的红色横幅——
　　“多洛莉娜丝、火系魔法师与狗不得入内”。
　　红底黑字，醒目无比。

　　多洛莉丝“嗯”了一声，算作对我的回答。
　　我指指横幅，耸肩：“这可怎么办呢？”
　　多洛莉丝对门口那张横幅熟视无睹，抬脚迈进店内。
　　我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

　　店内的对骂正火热，无人注意到我们。
　　多洛莉丝突然开口说，要买门口那幅画。
　　店内的老板、伙计和正张牙舞爪的酒鬼一瞬间都停住了。老板一副看冤大头的样子看向多洛莉丝，在看清她美丽的脸之后，又呆呆地噤了声。

　　酒鬼奇怪地端详多洛莉丝片刻，无赖地狮子大开口：“好啊，你想买？我告诉你，我的画纵然没人买，但我也不贱卖，在我心里，它起码值十个金币！你要是觉得这都算贵了，我是绝对不会卖给你的。”

　　多洛莉丝：“一千金币。去天鹅银楼取，报我的名字即可。”

　　一张凭证出现在酒鬼的手里，落魄的酒鬼怔住了：“一、一千？金、金、金币？你你你叫什么名字？”

　　“多洛莉丝·弗尼埃尔。”

　　酒鬼：“……”
　　刚才破口大骂的酒店老板：“……”
　　看热闹的伙计：“……”

　　我扭头看了看门口的横幅，对老板说：“要我替你把她赶出去吗？”
　　老板即刻吓得面容失色：“不不不，您二位请进，二位请进。”然后他迈着小碎步默默地去把门口的横幅收了起来。

　　***

　　我跟着多洛莉丝去了酒馆二楼，就看见梅绿西娜趴在窗边的一张桌子睡着了，桌边散乱着几本厚厚的书。
　　原来多洛莉丝是来这里找梅绿西娜的。就在我以为多洛莉丝要去把消极怠工的梅绿西娜喊醒的时候，她却只是从那张桌上拿起一册书，另寻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我也坐到了她的对面。

　　我托着下巴，看着她一页一页地翻书，忍不住说道：“我前几天见到了一个人，她说她就是伊芙琳公主。”
　　“伊芙琳公主说她想复活黑暗魔法师乌尔贝提诺，说奎林先生是自杀，她还告诉了我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
　　“而且，她说奎林给我的那串手链就是云殿的钥匙，她把它拿走了……”

　　“嗯，我已经知道了。”多洛莉丝打断了我，“你想说什么？”

　　我看着多洛莉丝，缓缓说道：“我只是有一件事很好奇，也越想越不甘心，还希望掌司大人能替我解答疑惑——”
　　“我见识浅薄，原本在我心中，多洛莉丝大人你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可是我见到伊芙琳殿下后，就发现世界上还有丝毫不逊色于你的美人，美得足以让人一见倾心。”
　　“你这次来库林尔特就是为了那位伊芙琳殿下吧？”

　　多洛莉丝迟疑了一下，“是。”

　　我把多洛莉丝面前的酒杯勾过来，倾身往她的方向凑近，“我想知道的是，除却美貌，您还喜欢那位伊芙琳殿下的什么呢？”

　　多洛莉丝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错愕和诡异。
　　“……”我顿时也疑惑了，我没想到我说这个话她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我以为她会有被撞破秘密后的尴尬和恼怒，或者威胁要杀了我，要么是掩饰的否认。
　　但她什么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就是单纯的惊讶。非常惊讶。

　　我：“？”
　　多洛莉丝：“？”
　　我：“？？？”
　　多洛莉丝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一样，她叹了口气，扶着额低头翻了一页手中的书。

　　“掌司大人，你什么时候来的？”忽然醒过来的梅绿西娜开口问道，她拿着一叠纸站起身往我们这里走过来。
　　醒得可真是时候。
　　我不仅没有得到答案，还隐约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多洛莉丝的无语。

　　我既莫名其妙又有些懊恼地坐正身体，对梅绿西娜问道：“你不是在假扮红骨祭司吗？怎么在这里？”
　　梅绿西娜揉了揉脑袋，看着我道：“我本来就跟我们大人约好了在这里见面啊。反倒是我该问你吧，你怎么在这里？嗐，不过你来得正好，我刚好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梅绿西娜坐到我旁边，把手上的一叠纸递给多洛莉丝。
　　我瞅了一眼，首页纸上是一堆复杂的图案，我问：“那是什么？”

　　梅绿西娜郁闷道：“一个补救措施。”
　　我问：“你做错了什么事吗？”
　　梅绿西娜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我的红骨祭司身份可能被怀疑了，那位烦人的图塔祭司可真是警惕。”

　　“图塔祭司？”我先前听人提过这个名字，是跟红骨祭司一起负责组织城中祭祀事务的人。

　　多洛莉丝一目十行地扫过那叠纸：“名单没有拿到？”
　　梅绿西娜：“是。图塔祭司带着那份名单失踪了。”
　　多洛莉丝问：“图塔祭司的身份调查清楚了吗？”
　　“那位图塔祭司就是三年前从神殿逃出去的小神官，他对伊芙琳殿下忠心耿耿，而且为人十分警觉，不好对付。他从神殿离开前偷窃了神殿的一件反追踪的法器，所以现在即使是我也没有办法找到名单的所在。”

　　一直在状况外的我挠了挠脑袋，问：“什么名单？”
　　梅绿西娜说：“是一份所有为黑暗神祭祀流过血的人的名单。伊芙琳公主想要借由血祭复活乌尔贝提诺的黑暗力量。代价就是所有参与过血祭的人都会死去。”

　　我想起了我所见的那个血池，那里面至少汇聚了上千人的血液，“那些人都会死？”
　　看来那位伊芙琳公主比我想象的更疯狂更可怕。

　　“原本有了这份名单，达亚尔就可以切断众人与血祭的联系，从而阻止血祭。但是现在名单失踪了，事情的不确定性变得很大。”
　　梅绿西娜说着说着上下扫了我两眼，“说起来，我先前竟然一点没有想到云殿钥匙就在你身上。如果伊芙琳公主没有拿到钥匙，她就难以进入云殿，那么现在事情就会容易一些了。谁能想到那位帕米尔老先生会把钥匙不声不响地交给一点都不靠谱的你，真是老糊涂了……”

　　“梅绿西娜。”多洛莉丝指着那叠纸上的标记，问道，“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哦！对了。”梅绿西娜说，“我连夜翻找典籍去搜寻您提到的那个禁术的相关记载，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又在旁问道：“禁术？什么禁术？”

　　梅绿西娜连忙拉住我的手：“这就是我说的要找你帮忙的事情——”
　　“现在云殿钥匙也丢了，名单也没拿到，就只剩下了最直接的一种方式阻止伊芙琳殿下的计划——去云殿的墓冢中取出乌尔贝提诺的骸骨。”
　　“骸骨？”
　　“对。只是云殿的墓冢只有死者才能进入。生者不可入。因此伊芙琳没有办法进入那里，所以她需要依托血祭的力量，在艾吕柯斯盛宴上将乌尔贝提诺的尸骨呼唤出来，再完成复活咒。”
　　“现在，我们找到了一种将活人暂时变白骨的禁术，可以进入墓冢之中，提前将乌尔贝提诺的骸骨取出。不过……”梅绿西娜伸手指了指交给多洛莉丝的那叠纸，“我发现这个禁术从始至今只有过一次成功的先例。”
　　“禁术必须同时施于两个人。因为当年研制这个禁术的魔法师，本就是出于某种缘由，为了与自己的妻子在婚礼上一同化作白骨，再在婚礼后复活。”

　　终于有句话是我能听明白的了。我问梅绿西娜：“你的意思是，要让我跟你一起去？”
　　“没错。”梅绿西娜说，“你天性属火，自带正气，不容易受到墓冢中魂灵的影响。先前因为罗勒的事，魔法司的其他几位火系大魔法师都一同受到了调查，这回没有跟来库林尔特。我现在能想到的火系魔法不算烂得没眼看的人就只有你了。”
　　“而且，虽说也不能怪你，但是云殿的钥匙也是从你手上丢的，你怎么说也该帮我这个忙吧？”

　　我说：“好，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咳。”梅绿西娜见我答应得这么爽快，又略显心虚道，“可能我没说得很明白。这个禁术魔法是很危险的，你想清楚，而且有的时候吧，我的灵力会失控，所以你到时候得机灵点，见状不对就跑，而且一定要在白骨灰化之前离开那里，知道吗？”

　　“这件事你不用参与。”多洛莉丝对梅绿西娜说道。
　　梅绿西娜面色一变：“不行，您的身份特殊，那里对于您而言太危险了。”
　　多洛莉丝不容拒绝道：“你目前的灵力不足以支撑完整的禁术。克莱拉跟我一起去。”
　　梅绿西娜面露担忧，最终只得道：“好吧。那今晚我就守在云殿外等你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