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殇》西门尧儿

4、干戈寥落胭脂泪

　　雨后的大地泛着泥土的气息，春意萌动。

　　叛乱已被平定的消息连夜被送入宫中，想必重病之中的皇上会稍稍松一口气，得一夜安眠。只是一夜安眠之后，明朝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殷都城外，军营之中，通明的灯火陆续熄灭，喧闹声渐渐降低，仿佛一切都在黎明前最后的夜色里，带着厮杀过后的疲惫与空虚沉沉睡去。

　　夜静。

　　天上，北极星黯，地上，杀机暗涌。

　　主帅大帐依旧灯火通明。

　　赫连玉深沉的目光直逼向云竞秀灿若寒星的双眼。看着云竞秀眼中波涛汹涌的动荡与不安分，毁天灭地的疯狂与野心，赫连玉赫然觉得，这个曾于自己在东林寺中萍踪相遇，堰河岸边偶然会心的年轻人，竟变得这样陌生。烟熏缭绕的寡淡，与浴血杀戮的张狂，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也许，这个问题，连云竞秀自己都无法回答。

　　二十年的女扮男装，只为最终得到那大殿之上九五之尊的皇位，二十年的苦心孤诣，只为君临天下之时那睥睨众生的荣耀与风光。那时云竞秀一生最大的梦想，更是一生必须完成的使命。若是寒微无路谒金门，绝了念想，一生麻木庸碌也还罢了，可是她偏偏生在帝王之家，本与登临绝顶就只有一步之遥，又有谁愿意轻言放弃？本是伸手便可触到真龙天子的位置，又有谁愿意缩回指尖？

　　争与夺，不是因为贪婪，而是因为太近，近到不甘心舍弃，不甘心放手，不甘心有负于，这纵身一跃，便可化身成龙的机会。争与夺，只是源于这与生注定的执念。

　　云竞秀移开视线，薄薄的双唇，紧抿成一条寂寞的弧线。赫连玉看在眼里，竟无端端的心中一痛。这种清冷萧索的寂寞，宛如当初闭目无声的凝神。赫连玉突然，似是尝到了云竞秀心中，深藏的苦。那种苦，来自于翻云覆雨的手腕，志夺天下的野心，与独自一人静默冥思时，心灵的喧嚣与静寂的落差。

　　愈高，人便是愈寒，愈远，人便是愈寂寞。尤其，是对于这样一颗绷紧了二十年，不敢，也不肯放松的心。

　　何不释然呢？执念，总归只是让人饱尝求而不得的苦楚绝望。

　　他突然想带她走，缓缓地将天涯路走遍，远离权力烽烟，回归本性的恬淡雅然，让这个心思沉重的女子，也可以无忧轻快地语笑嫣然。

　　只是，她肯么？有时一副重担，放下，要比背起，更加困难。

　　云竞秀修长纤细得十指握紧，又再渐渐放松。她靠近赫连玉几步，道：“赫连兄还没有想好么？究竟愿不愿意助小王一臂之力？”此时开口，弧线破裂，云竞秀一张英姿与柔美并存的脸上，便只剩下了难以忤逆的恣肆锋芒。

　　云竞秀的心，远比赫连玉想象中的，更加坚强。

　　赫连玉叹息一声，终于轻轻的摇了摇头，随即感受到云竞秀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杀机。他没有理会云竞秀神色中的怒意，接着淡淡道：“贪一世英名，追权贵烟云，千万年间，谁能定输赢。”云竞秀目光一闪，截口道：“输赢本就在，何须旁人定？成者为王败者寇，不为青史留名，只为无憾今生。”“你的一生，只为这宏图霸业，便可无憾了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时若我放弃了宏图霸业，定会有憾。”云竞秀道，眼神无比的坚定执拗。

　　那是我二十年的笃定，怎么可能说放就放。云竞秀背过身去，垂目低声道：“赫连玉，我要的，你终究还是不懂，我的处境，你终究还是不能体会。”

　　既然如此，那么赫连玉，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我本决定了为这一世至高无上的尊贵而放弃一切，放弃女儿的柔媚与娇弱，放弃胭脂水粉的平淡的幸福，可就在我即将功成之时，你却偏偏唤醒了我深藏的那一点女儿心思。不过即便如此，你也决不能动摇我君临天下的决心！我本是夜空闪烁群星中，最亮的那一刻七杀星，却被你温柔的一抹清淡的光芒湮没，如若你不能与我交相辉映，那么我即便瞬间燃尽滑落，也不会任由自己在你的面前失去最鲜亮的颜色。

　　云竞秀目光渐渐凌厉，神色透出一丝孤狠。

　　赫连玉注视着云竞秀神色的变化，明白一切，他都已无法阻止。云竞秀终究还是要孤注一掷，铤而走险。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云竞秀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让人不能不钦佩，不能不敬畏。

　　你若安静伏在我背上，直到地老天荒，不是不能，只是你不想。在你心里，一片自由飞翔的天空，要远远强过一处遮风避雨的巢。你以女子之身图天下，连上天的注定都敢违逆，还有什么，能阻挡你的野心？

　　可是我不能让你的谋逆之行得逞。为人臣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容不得丝毫的混淆。如果不是到了君王无道，民不聊生之际，造反，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不为天理做纵容！你有你的执念，我也有我的坚守，你我二人，也许便是所谓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一念及此，赫连玉猛然回身抽出架上的长枪，道：“既然小王爷执意要走上谋反的不归路，那便试一试我的明月枪吧！”

　　云竞秀见赫连玉竟然不惜与自己为敌，不禁冷笑道：“好，那今天就看一看，我们两个人交手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说罢，也反手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四目对视，刃泛寒光，杀气凭空而起。本来引为知己，倾心相交的两个人，此刻竟然反目成仇，兵刃相见。

　　一时之间长枪与长剑交错纠缠，两条颀长的身影腾跃变幻。两人心中均有三分不忍，可是这一战，却是一定要分出个高低胜负，或者，是你死我活。

　　赫连玉的武功显然远在云竞秀之上，可这一场争斗的结果，却并非只是由武功来决定。三十招后，云竞秀已伤在赫连玉的长枪之下，汩汩的鲜血自她纤秀的肩头流出，手臂也也失去了握剑的力量，已然不能再战。

　　赫连玉怜惜的看着云竞秀，低低的吐出一句：“收手吧。”

　　云竞秀神情复杂，摇了摇头。来不及了，太晚了。随即她突然朝帐外大喊道：“来人！赫连将军打伤主帅意图谋反！”话音未落，只见帐外突然无数火把亮起，主帅大帐瞬间便被兵士团团包围，更有几名副将已进入帐中，挡在赫连玉面前。

　　赫连玉面对这突然的变故，面前的阵势，非但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现出一丝惋惜。沉吟许久，他终于十分无奈的轻声叹道：“是你逼我的。”随后他伸手从自己的衣襟内掏出一块巴掌大的令牌。

　　令牌样式普通，却如同带着魔力一般的让云竞秀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只见她一边踉跄后退，一边颤抖着道：“神……神兵符！”云竞秀身后的副将们更是脸色一片惨白，翻身跪倒在地。

　　赫连玉朝着他们清叱一声：“退下！”于是帐中的副将们便连忙带领着各自的兵士仓皇离开，一时只见云竞秀竟成了孤家寡人。

　　云竞秀怔在远处，似是不敢相信局势的逆转，可这神兵符明明就在赫连玉的手中！突然，她右手松开，长剑坠落在地，口中喃喃自语道：“皇爷爷，你赢了！”随后便瘫软在地。

　　赫连玉长叹一声，将神兵符小心收回怀中。

　　看来皇上所料一点不差。他早已料到云竞秀会在收兵途中造反，所以才会让赫连玉带上神兵符，以备不时之需。

　　神兵符现，如朕亲临，皇亲国戚，亦可斩之！看到了神兵符出现在赫连玉的手中，还有谁愿意再跟着云竞秀走着一条谋反的不归之路？副将们顺势退走，于是云竞秀的败局已成。

　　赫连玉俯视着地上的云竞秀，许久，才幽幽道：“你走吧。”说罢转身而去，走出大帐，再也没有回过头，看云竞秀一眼。

　　云竞秀缓缓抬起头，那双美丽的凤眼之中，此时闪动的，只有一种情绪。

　　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