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和我见一面》曳七

43、chapter43

　　说是填肚子，夏沂尔跟着贺楮上楼后却发现，其实都是做工相当精致的下午茶。每一样的摆盘都太精致，层叠繁复，反倒让她无从下手。

　　她从没吃过做工精细至此的东西，也不知道吃之前需要遵守什么礼仪。

　　旁边的佣人阿姨围上来，笑得恰到好处：“这次夫人说可以做得简略些，做得就有些粗陋了。”

　　贺楮摇摇头：“已经很好了，刘姨辛苦了。”

　　“这个是刚从玫瑰园的里摘的霓裳玫瑰，九朵。”刘姨笑眯眯地，抬眸看夏沂尔的眼神里一片和蔼，“都坐都坐，多吃点啊。”

　　贺楮洗过手烘干后，从盘子里取过一次性手套，半边身子倚在铺着菱格纹红桌布的桌子边缘，不那么讲究地随手从三层塔上取下松饼，很自然地大口吃着，没什么声音，姿势虽然随意却也很矜贵。

　　夏沂尔仿着他的模样戴上一次性手套，正犹豫着从哪一层取东西的时候，贺楮忽地开口，声音中嵌满认真：“夏沂尔，放松。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吃，不用拘谨。”

　　“正确的顺序是自下而上取东西吃，口味由咸到甜，也不需要手套。现在你完全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夏沂尔微微地松了口气，捻了一块鳕鱼三明治，小口小口地嚼着，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车开了一路，两人确实都饿了，不过毕竟还得穿晚宴所需的礼服，到底不能吃得尽兴。

　　零零总总地吃过司康泡芙之后，夏沂尔啜了一口红茶，有被这种香醇的味道惊艳。出于不能浪费的念头，她将红茶完全地饮尽了。

　　化妆师和造型师已经在楼上的化妆室里安静等候，夏沂尔抹干净唇角，仔仔细细地漱口过后，仿佛一条小尾巴似的黏着贺楮，巴巴地随着他踩上旋转楼梯。

　　其实走道不算暗，但毕竟天色昏昧下来了。

　　古铜色仿烛火灯座的缠枝壁灯亮着光，楼梯的墙面上贴着低饱和度的油画，很低调地融进整体的棕金色的装潢中。一束光自穹顶铺下，夏沂尔仰头眺望，看到纯金边框明净的天窗。

　　“这是仿万神殿的设计，不过逊色太多。”贺楮的目光时时刻刻都牵扯在夏沂尔身上，“每年我们一家有谁生日的时候，都会去玫瑰园采大量的玫瑰花瓣，自穹顶飘落。”

　　夏沂尔只是遐想了一下，就觉得那会是相当惊心动魄的场景。

　　“那今晚会有吗？”她问。

　　“一般会在白昼进行，不过如果你想看到，当然可以。”他温和地道，在她差点踩空一级楼梯时顺势搭了把手，“夜晚想要看到这个效果，就必须用灯光去照明。”

　　一路踱步讲解直到化妆室前，贺楮同她告别，转过身的那一瞬间，她却倏地拉住了他的手。

　　不管牵多少次手都会心悸不已。

　　夏沂尔敛眸，克制住心底漫上来的对陌生事物的惶恐：“你要离开吗。”

　　贺楮转回身来，微微俯身，收了调笑的心思，屈起手指在她的眉心、鼻尖、左右面颊、唇珠上轻轻扫过。

　　动作旖旎缱绻到仿佛这些都是一个个吻，并非浅尝辄止，而是暧昧流连。

　　“夏沂尔。”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我一直都在，你不需要担心，没有人敢笑话你。”

　　他的眸光里流淌着一片深情，仔细一看却又是什么都没有。脑海里这句话和他方才不答应承认身份的话反复交织回响，让她越来越难看懂他究竟在想什么。

　　夏沂尔的手僵硬了好半晌，最终放开了，点头的时候终于显出特别生涩的一面。

　　她自己拧下门把手，轻轻推开。

　　门内有细碎的交流声与笑声，化妆师和造型师同时抬头，对上了夏沂尔身后贺楮冷淡漠然的目光，登时止了声，把心中纳罕的想法按捺住，保持了得体的职业微笑：“夏小姐，接下来的时间可以交给我们。”

　　门徐徐关上。

　　贺楮的手仍然搭在门把手上，听门内夏沂尔的声音是镇定之中掺杂着生涩的，却并不胆怯，只是在努力地汲取知识，仿佛一尾洄游迷路而误入这片海域的鱼，极力融入这片汪洋。

　　其实她一直都很能干的，他想。

　　面对困顿会胆怯，却并不逃避；会忧伤崩溃，却又挑起重担。
　　她的背景色是云翳阴霾，晦暗无比；她的前景色是低饱和度高明度的，透亮又坚韧，是清苦后的回甘。

　　“您的五官底子特别好呢，”化妆师是个看上去特别年轻的姐姐，妆容很清透，“护肤方面可以再上心一点哦，这么好的皮肤，早点保护，可以保持更久。”

　　她的话很委婉，嗓音也很甜，这并不妨碍夏沂尔一秒钟读懂了背后的潜台词：五官并不算特别出挑，但可塑造性强，护肤工作应当做到位而不是草草了事，现在皮肤状态已经有点小问题了。

　　夏沂尔乖巧地点点头，多余的话一句都不多说。

　　她并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姜焉女士的御用化妆师，多交流几句露了底太容易传出去变成贺家的笑话。

　　她素来知分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通通明白。

　　当她看到化妆师取出196色的超大眼影盘时，就知道今天的妆容恐怕相当复杂，过程会很漫长，于是安静地一言不发，只跟着化妆师的号令而动。

　　睁眼、闭眼、向上看、别动……

　　她因漫长枯燥的化妆过程而筋疲力竭，终于到了最后一步，她望着化妆师七百多支的口红时终于忘了眨眼，很想问一个问题，最后全部憋在心里。

　　化妆师姐姐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子，她职业素养很高，在帮客户化妆的过程中，知道有些人就是不爱听她讲话，不过夏沂尔看上去比她小多了，身份又是贺楮的女朋友，指不定还是未婚妻，她就特别想说点什么。

　　望着夏沂尔明显把话咽回去的动作，她没忍住，笑得很温柔：“会不会想问，七百多支口红过期了怎么办？”

　　夏沂尔将她的微笑扫描入脑海，一遍遍过滤分析着笑容背后是否善意。

　　分析无果，直觉倒是说可以相信。

　　于是她几不可见地颔首。

　　化妆师小姐姐说：“这边是夫人为您准备的呢，全都是崭新的，跟她最喜欢的七百多支一模一样地采购来的。”

　　夏沂尔脊背一僵，手指微微一蜷。
　　这里的口红到底要多少钱……她真的不知道，也不敢想，非常有心理压力。

　　妆容彻底画好，夏沂尔也鼓足了勇气将转椅旋过半周，往左侧的全身镜看去。

　　她彻底怔住了。

　　镜子里的人，跟她“应该有”的模样完全不同。

　　她五官之中生得最好的就是眼睛，圆润且大，这个妆容更衬托出她的眼型，长睫纤密动人；不算特别立体的山根此刻变得比原先更立体，一眼望过去面部折叠度高，而气质也从偏向不谙世事的甜变成有些疏冷的甜，更有气势。

　　大大小小的优势都被完美放大，劣势被尽量补足，或让人更容易忽略。
　　夏沂尔讲不出来究竟有哪些细节上的变化，可此时几乎无一处不精致了。

　　一时之间有些舍不得挪开眼，理智回笼，勉强忍耐住想要拜托化妆师多拍几张照片的冲动。
　　——不能丢人。

　　接下来是造型。

　　造型师是姜焉御用的，整个人气质看上去非常冷冽，夏沂尔下意识噤声。

　　“礼服是纯手工定制的，数据也是贺少爷报的，您先换上，有出入的地方我们再进行修改。”造型师的声音冷冷淡淡的，内容就让夏沂尔一瞬间红透了耳朵尖。

　　数据……数据……

　　贺楮哪来的她的数据啊？！
　　真的有人能凭几个拥抱就大概估计出她的所有数据吗？

　　打住。
　　这个问题不能细想，夏沂尔乖乖任由造型师摆弄。

　　然后她卡在了第一步。

　　贴.胸.贴。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除母亲之外，第二个人对她的胸型如此仔细地打量。

　　“不算外扩。”造型师沉吟一会儿，直白道，“挤一挤可以有的，这件礼服有点起伏会更好看。”

　　夏沂尔：“…………”

　　她的沉默震耳欲聋。

　　然而这对造型师来说习以为常，她们给她留足了个人空间。

　　帘子一拉，夏沂尔拿着手机狂搜胸.贴怎么贴，磕磕绊绊折腾了半天，最后震惊地发现原来自己真的不完全平。

　　不过不管平不平，她都很喜欢自己的身体，很爱一切起伏的曲线。

　　世俗的目光让她短暂地无法和小肚腩以及梨形身材的腿部脂肪和解，后来意外知道了小肚腩是在保护子宫，腿部脂肪全都是好脂肪，能够维持心血管的健康后，她彻底自洽。

　　帘子一拉，造型师点了点头，开始穿礼服。

　　妆造一开始就是姜焉敲定的，夏沂尔并不是很在意由不由自己来选，毕竟人家才是专业的，她的审美跟姜焉肯定不能比。

　　冰蓝色A字裙宛如铺开的袅袅星河，欧根纱沿胸口弧度弯曲勾勒出一层色泽更深邃的荷叶边，堆叠压褶又翩跹若轻柔的羽，鎏金般丝线自高腰处蜿蜒出波浪般的金边，裙摆款款漾开，熠熠泠泠，宛如月上霜、海面雪。

　　一双星湖般粼粼的缠枝高跟鞋，鞋尖旋着一朵冰蓝色的渐变玫瑰，像极了碎冰蓝。好在跟的高度在夏沂尔可接受范围之内，只要乐曲速度不算快，那穿上跳舞大抵也是不出错的。

　　造型师很满意这件礼服和鞋在她身上的效果，不吝赞美：“你赋予它们生命的意义。”

　　夏沂尔被这个评价镇住了，但没有哪个女人不希望别人夸赞自己美，更遑论眼前这位应当是极有分量的一位。

　　她正欲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化妆师眼疾手快将全身镜翻了个面，造型师很满意彼此的默契：“等下做完全套妆造再看，给自己一个surprise。”

　　夏沂尔任由对方端详了几秒就开始做发型，虽然对对方的业务能力挺信任，但因为没有及时看到反馈就有些惴惴不安。

　　怕自己配不上这件礼服和这双鞋。

　　总觉得别人穿会让这套礼服和鞋的价值最大化。

　　夏沂尔闭了闭眼，把这些念头从脑海中除去。

　　造型师扳起她的下巴，打量了好半天：“这套礼服盘发更好看。妹妹你是扁头啊。”

　　夏沂尔因为她的突然凑近而有些呼吸不顺，面颊慢慢地洇开一片绯红，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家那边以前传言都是扁头的小孩聪明，然后妈妈特意让我睡成了扁头。”

　　说完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多言了。

　　没想到造型师也点点头：“我老家也有这个说法。不过妹妹你的发量多，盘发也不会突兀。”

　　她的头发本就足够蓬松，造型师略一思忖之后，开始了漫长的吹发过程。

　　夏沂尔头一回知道，原来真正好用的吹风机不是只有冷热大小风两个控件。

　　她的每一根发丝都变得蓬松而柔顺，轻盈又顺滑，每一根发丝都在对方指尖松松缠绕，一绺一绺地勾缠着，各有去处。垂坠的几缕发丝弯曲得恰到好处，盘起的发如玫瑰般优雅绽开。

　　造型师推开三层掐丝银嵌宝石的首饰盒，最终挑选了款式简约的耳坠与项链，如水滴般颗颗坠在锁骨中心。

　　“Fine，睁眼吧。”

　　随着这一句话，夏沂尔缓缓地睁眼。

　　全身镜在转动的过程中不断地与光线交织，错过，交织，最终稳稳当当地转到了她的面前。

　　她在镜子里面看见了，她想象不出的模样。

　　有一个瞬间，夏沂尔忽然无比恳切地希望，平行世界的夏沂尔能这样生活着。

　　时光能不能就此定格。
　　现在的她，比时间轴上无数个她，都要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