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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番外-晏平(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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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御诏捏在手里的时候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我只知道那晚的中军帐里灯火通明,我望着噼啪作响的烛花坐在桌案前,彻夜难眠。
临近年关的西域冷得要将人的骨头都冻住,混着细密冰碴的白毛风打着旋往人的衣领里钻,那柔软厚重的狐裘也挡不住的刺骨风霜在遇到长安街上一个个高悬在屋檐下冒着微弱热气的灯笼时,瞬间都化作了水雾,随着一口热气被我呵了出去。
“西域从未有过如此安定祥和的时候。”我正想着,下意识闪身躲过街上几个提着花灯横冲直撞的幼子,他们见我堪堪避开脚步不停,扭回头盈盈笑了起来,我只隐约在风中听见了一声“上元安康”。
头顶上的满月圆得像是护国寺里大和尚的秃头,余辉映亮了旁边几颗零散的星,此时的我方才意识到原来在赶路途中我已囫囵地将新年过完了。
这是我第几个没在京城过的年了?
记不得了。
琼华台上的灯火珠燃起耀眼的光亮,惊呼与赞叹声此起彼伏,人群往来中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我定定地立在原地突然有些不真实的茫然。
倘若京城一直如此繁荣,我便是在边关吃一辈子的沙子、同那些蛮子再鸡同鸭讲上十年、二十年,又有何妨?
只是……
我尚未将视线与思绪收回来,身边一阵脚步匆匆,听架势像是直奔我来的,待我将目光聚焦,恰好见一熟悉面孔端着一副意欲不明的笑凑到了眼前。
李抉正欲行礼,被我一个眼神止住,不等他发问,我率先说道:“此处乃是长安街,不是皇宫大内,李公公行如此大礼,是想让长安街的百姓都知道本宫在此,连过节都过不安生吗?”
李抉当即愣住了,行了一半的礼僵住了那细皮嫩肉的腰,我摆摆手,示意他有话直说,他才掐着那老旦似的嗓子嗡嘤道:“殿下万福——皇上知道您已抵达京城,只是眼下天色已晚,宫门下了钥,皇上惦记殿下一路舟车劳顿辛苦得很,特许殿下休整一晚,明日再进宫面圣。”
我望着李抉那近乎谄媚的笑,心中一阵发冷,只是面上不好带出来,遂一派沉默。
箫衍啊箫衍,为何这么久过去了,你的心性还如当年一般?
他的耳报神倒灵通,什么舟车劳顿、天色已晚,明明就是知晓我回京后没有即刻进宫述职坐不住了,特地派人来提点我一二。
其实深究到底,我对萧衍已经没有了早些年的愤恨,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眼不见心不烦的怒气不争。
他优柔寡断的性子若放在年轻时还可以称得上是“多情多义”,可上了年纪后这种情义足可以被称为是昏聩无能。
他老人家一天到晚不想着怎么开疆拓土、强国复兴,整天就窝在那一亩三分地的皇宫里,不是研究怎么用皇权变着法给我添堵,就是钻研怎么寒三军将士的心。
这使我如何敢“轻贱其身”地撒手?
苏季子有句话讲得好:“使我有洛阳二顷田,焉能配六国相印?”
这话放我身上也是再合适不过——倘若他萧衍能有半分先帝当年治国安邦时的风采与谋略,还能有我萧晏平现如今手握虎符参与朝政的局面?
不过这话现在我也就只能自己心里念叨念叨,再无人可诉说,若放在以前——以前又当如何呢?
思及此,我不免苦笑一声,赶忙收回自己那跑得愈发没有章程的思绪。
李抉不便在宫外多逗留,替萧衍送来旨意后早早赶了回去,我屏退了下人,揣着满肚子被人打扰兴致后的烦闷,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走在长安街上,满城喧天的锣鼓声好似都传不进我的耳朵,就在我即将失了方向的时候,一道清脆的声响越过喧闹撞上了我的鼓膜。
“圆、寂,打一成语。”
我下意识回头,就见自己不知如何走到了当年那座灯谜摊子上,初见面时尚且壮硕的掌柜此刻也已满头白发,他佝偻着背,笑呵呵地从台上拿下奖品递给那些猜对了灯谜的人。
仿若当年,也是同样的地方,也是同样的佳节。
原来都已经那么久了。
“圆......寂......”
我听那站在摊前的姑娘犹疑不决,像是拿不定主意却又不甘心似的,没由来的好心突然就冒了芽,嘴比脑袋反应得快,待我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的时候,掌柜的早已将那定为彩头的簪子递到了我的手上。
我手拿着那做工尚且不算精美的海棠花玉簪,像是得了什么烫手的山芋,诚惶诚恐地端在半空,又不敢扔,唯恐伤了那猜谜姑娘的心。
恰此时,我又听见她同身旁那位年岁稍长些的姑娘叹息道:“这下你可了心思了,东西被别人家拿走了。”
此话与我而言简直就像是救命的稻草,不等她二人转身要走,我赶忙喊住:“姑娘可是喜欢这簪子?若是喜欢,那便送你可好?”
她的回答被远处琼花台上灯火珠升天炸裂的响声涵盖住,我没太听分明。
伴随着漫天绽放的烟花,整座琼花台都变得耀眼通透起来,像是琉璃做的透明的房子,在夜空中熠熠生辉,长安街两旁盛开的海笙花也被这抹白色衬得更洁净了。
只是太明亮的光不免有些刺眼,我稍偏过头,却见一朵海笙花恰巧落在了那猜谜姑娘的颈间,我抬了抬视线,想要出言提醒,可就在那面孔完完整整落在我眼睛里的时候,我却突然说不出话了。
“海......海笙?”
犹如十数年前的场景再次于我眼前上演,现实与梦境以一种几乎不可能方式重叠。
我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视线正来回奔走于那姑娘的面庞与她颈间的海笙花上,我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那双弯过大弓、降过烈马的手正在不可抑制地轻颤。
海笙......海笙......
那是此生我行到水穷处时最大的慰藉。
海笙。
楚海笙。
那是将我打碎了魂魄才能从里头抽离出来的念想。
无暇的海笙花映衬着她洁净娇嫩的皮肤,我有些晃了神,像是这十数年的光阴从未在她身上留过痕迹,西北的罡风吹不破她的纯真,京城的沃土滋养着她的娟媚,我将指甲深深没入手心,几道险些要出现血痕的月牙依旧没能压制住我想要替她拂去落花的手。
可就在我即将碰触到那朵海笙花的瞬间,她一声怒极的低吼霎时将我四散的理智唤了回来。
她说:“放肆。”
琼花台的烟火已经燃尽了,半人高的灯火珠升似是升到了同月亮一样高的地方,炙热的灼烧感远离地面后,眼中的不适感也跟着褪去了不少。
我先是一怔,随后轻阖了阖眼,将那些尚未全部显露在人前的情绪七手八脚全都强压了下去。
我看清了。
她不是海笙。
海笙从未有过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
“我认错了人,姑娘多担待。”重新睁开眼时,我又端起了寻常那般四平八稳的模样,冲着那被我冒犯的姑娘深施一礼,将自己头上佩戴多年的海笙簪取了下来,一并放在手心,“这两只簪子就当我给姑娘赔礼了。”
我礼行得规矩,话说得圆满,仪态大方,举止端庄,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可只有自己知道,我胸腔里那颗正在咚咚作响的心脏就快要冲破骨肉,它像是数十年来在人前吃斋礼佛的野兽,虽面上看着乖顺慈悲,可每每闻到腥腐气味的时候,浑身的血液还是会为之沸腾啸叫不止。
有人在嬉笑,有人在为了烟火升空而欢呼雀跃,有人被刚出锅的元宵烫到发出“嗬嗬”的哈气声。
可我却我听不到除了心跳以外的任何声音,手腕上那串护国寺礼求来的佛珠压住狂跳不止的脉搏——它名为“渡”,却渡不了任何人。
就像那年护国寺的大和尚看见我第一眼,就下了两个字的批言:不渡。
她看着我,还没回答,可再抬头时那双蕴涵了仿若屋檐下欲化雪水的剪瞳在瞬间洞穿了我略带麻木的心,这张酷似海笙的脸上,恍然间我看到了另一张使我悲恨交加的面容。
“公子客气。”她的语气变得疏离,腰杆挺得笔直,动作轻巧的从我手中拿过了那只做工粗劣的海棠花簪子,“不过我还是挑这只海棠的就好,公子将自己的簪子收回去吧。”
我心中先是一松,紧接着不清不楚的酸涩感漫了上来。
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
“这海棠的颜色不算上品,做工也不算精美,姑娘为何只要这海棠簪子?”
这次我看清了。
我看清了那熟悉的面容究竟是谁。
“你懂什么?”她的语气同我记忆中稳坐龙椅上的那人不谋而合,她的侧脸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海棠花,要血色才好看呢。”
翌日,我赶着四更前进了宫,事无巨细地将这些年来边关战况说与萧衍,他坐在御书房里,轻阖双目手抵眉心,虽有帝王风范却略显倦态,我见他兴致缺缺,自己也不愿多在皇宫逗留,遂告退回了府。
府门一关就是半个月。
倒不是我托大拿乔,放任门口扔出去的砖随便就能砸倒一个兵部侍郎,实在是病来如山倒——戍守边关多年不曾感染过风寒,没成想“阴沟里翻了船”,回到京城反而患上了咳疾。
太医院的耳报神比起萧衍不逞多让,这厢公主府门内的咳嗽声还没传出去二里地,那厢拎着银针带着草药的太医就迈进了院。
那是我多年来第一次意识到京城中人也不全是尸位素餐之徒——三贴药下去,我不光说话爽朗了,就连浑身的气血也都觉得畅快了不少,好似一直憋在心里的那口气也跟着最后一咳一同消散在了空气中。
“晏平多谢先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我飞了个眼神,身旁立刻有小厮上前,毕恭毕敬地捧着那装了十两银子的荷包送到太医手上。
太医一躬到地:“医者仁心,下官也是奉了皇命前来,职责所在,岂能收取殿下黄白之物。”
“皇命?”我纳罕道,“是萧——皇上派你来的?”
萧衍那个脑子搭错弦的能有如此好心,图什么?
太医回道:“是皇后娘娘。”
他这话说得我一时猝不及防,脑子空了一瞬,好似身体在霎时间被冻住了。
是......海笙?
千万丈红尘纷乱中,我浑身沸腾的血液好像都冲着心脏狂奔了过去,那串名曰“渡”的佛珠不声不响地轻轻隔了一下我的腕骨,像是要对我诉说什么。
还没等我将乱麻似的思绪理出个头绪来,便又听他道:“皇后娘娘不仅统管六宫,就连殿下也挂记着,殿下还是将这份恩情记在皇后娘娘身上吧。”
此刻我懂了它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世人皆苦,唯有己渡。
皇后命太医院的人前来为我诊治,依着礼法,病好后是要进宫去谢恩的。
皇宫的路幽静深远,一眼望不到头,就像是我长久以来封存住的那段蒙尘的记忆。
我期盼它们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可却又害怕打开。在边关的这些年来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与海笙再度相遇的场景,我们或是沉默地匆匆一瞥,像是从未深交过的陌路,或是惊诧地面红耳赤,像是血海深仇的宿敌。
可到底该是什么样子,我不晓得。
那颗躁动了许久的心却在听见内官通传的声音响彻坤宁宫的时候,突然沉寂了下来,我抬手摩挲着颗颗菩提,佛珠轻碰所发出的响声像是梵音,顺着坤宁宫特有的海笙花风,流淌进了耳朵里。
我的执念到底是什么呢?
“请——晏平殿下——”
高亢的通传声惊跑了屋檐上的麻雀,他们扑棱着灰扑扑的翅膀,抖落尾羽上几颗细碎的冰晶,叽叽喳喳飞远了。
我的执念,到底是终我半生都未曾在她身上寻到的同样情感,还是那曾经怀揣着满腹赤诚,却最终困之囹圄的自己呢?
我眨眨眼,冰雪化成丝丝凉凉的水滴,随着我迈步的动作,顺着睫毛滴了下来。
从没有人告诉过我从坤宁门到内殿的路竟那样长,长到我将那些假想在脑海中皮影似的过了三遍,脚尖才堪堪抵住大殿的门槛。
我沉了沉气,刚要提步,却猛然惊觉,自己竟不甚能记得那张一直深刻在我脑海中的面孔到底该长得什么模样了。
她像是浸在了清冷的泉水里,依旧水光璀璨,可却模糊了起来。
我只依稀能记得那日离别时她最后沉闷的一句:“阿晏,你怨我吗?”
怨吗?
我不知道。
应当是怨的吧。
一人宽的石柱挡住了与我错身而出的另一个人,却挡不住跳脱的海棠花香味,我被那香气引得偏了头,余光追寻过去时,却只看到了一只做工粗劣的海棠花簪。
海笙的面容……好像更记不清了些。
当我看到那双原本耀石一样的双眸中浮现出深宫悠远亘古的风霜时,长久以来哽在心头的那股酸涩突然就消散了。
“阿晏。”走江南水路而来的上好脂粉拼尽全力也没能掩盖住她眼角细碎的纹路,“你……原来竟成了这般模样。”
“是吗?”我长舒了口气,“原来你也不记得了。”
此刻的我们又能怨彼此些什么呢?
从坤宁宫出来时已是深夜,我与海笙谈了许多,她被困在这四方的皇城里,现在外头哪怕是寻常人家吵架拌嘴于她来说都是新奇,我同她从大漠黄沙一直讲到江南水乡,我愿意听,我便将这些年的所见所闻一股脑都和盘托出。
彼时的我方才意识到,我对于海笙,甚至没有了早些年的执着。
我只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幼时孤单无助的自己,我觉得她缺失的爱正好是我所“能给”的,那种缺口就像是命运的契合,浓烈的情感让我们靠近,可却忽视了背后一直存在的问题。
我与海笙,从来都没有好好地、认真地谈论过一次。
我曾经确实冲动过,可现在却已经足够清醒。
我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拼命想要抓住她的人了。
京城的雪总在深夜落下帷幕,皂靴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略显孤寂的印子,我从没想过自小在皇宫里长大的自己有一天竟会迷失了方向,红墙绿瓦在雪白的掩盖下透出萧瑟的意味。
我刚要转身另寻门路,不远处的宫殿房顶陡然传来沙沙的声响,尚未等我听得分明,又是一阵瓦片撞击。
这次我不仅听清楚了,也看清了。
未央宫房顶上原本就不算稳当的瓦片被人压住正摇摇欲坠地颤抖着,洁白冰凉的细雪簌簌抖掉下来,砸在湿漉漉的地上。
我犹疑地往前走了两步,正欲探究是何人如此大胆,于皇宫大内之中翻墙上瓦,然未等我行至切近,房顶上那小猢狲竟一个拧身坠了下来!
天爷,这可属实在我意料之外。
我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飞身而上,在她即将要脑袋与身子摔得“八杆子都打不着”时,堪堪将人接在怀里。
“渡”珠被她压着狠狠在我手腕上一磕,承住她大半重量的右臂当即一麻,若非这小猢狲眼疾手快攀住了我的脖子,只怕此刻她的屁股定要摔成八瓣。
我缓了一把险些脱力的手臂,欲将她送回殿内,她却先一步不安分了起来,原本攀住我后颈的手此刻犹如顽劣的游鱼,只三两下就解开了我腰间的系带。
阿弥陀佛,蛮夷进攻时若能有她这等神速,可定要愁坏了我。
我这厢刚按住她躁动的爪子,她那厢又挣扎着一个劲往我怀里拱,嘴里还胡言乱语着什么“莫怕莫怕”“我只凉凉手”一类的酒话。
可笑。
这世上酒鬼的话如何能信?
我正思索着是否要将她扔进不远处的方塘中醒一醒酒时,却不想,她突然一反常态地停住不动了。
我心内一松,窃喜之言尚未宣之于口,就见她那双透着泠泠水渍的眼眸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
怎么,酒鬼也能分辨出美丑不成?
我提唇一笑,刚要问些什么,她迷蒙间的一句呓语却将我定在了原地,待我回味过来那两字是什么之时,竟有种说不口的冲动。
她唤我……阿晏?
“果真是你。”我笑道。
那日长安街上从我手中接过海棠花簪的人,果真是你。
箫衍将先帝祭礼一事办得十分恢弘隆重,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身为先帝子嗣的我却没有出席。
其实也不尽然——倘若他们愿意抬头看一看宝华殿最高处的房顶,便会发现我一早就到了。
只是那些“阿弥陀佛”的佛经我自小就不爱听,大和尚那句“如是我闻”还没念到第三遍我就已经听得头晕脑胀,饶是如此,我却仍撑着等他们做完了这场法事。
路过昭福门时,一宗趣事吸引了我将离的脚步——堂堂公主,竟也有跟在旁人后头听墙跟的癖好?
我站在不远处,见她听得入迷,竟丝毫没有要训斥的举动,心中不免觉得有趣,幸而她身后的掌事宫女上前训斥,否则这话落在旁人耳朵里,那几个背后议论中宫的丫头就要人头不保了。
宫女的脚步渐行渐远,可这丫头的心思却跟着飞了出去,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她,竟闹得她走路都心不在焉,若非我身强体壮经得住她全力一撞,只怕明年要在宝华殿做法事的人就变成了我。
她与海笙不同,她的眸子永远笑吟吟的,像是试探又像期盼什么,见到我的刹那像是有困兽的挣扎,又涵了久别重逢的喜悦。
像她方才的囫囵一撞似的,刚好撞在了我心口上。
我抿住唇压下嘴角的笑,强撑出一副长辈做派,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她见我不动,一时间也怔住了。
“我久不在京城,没那么多规矩,不必跪了。”
我眼见着那掌事宫女偷偷摸摸捅了一把她的腰眼,她才后知觉地冲我福了一礼,我赶忙作势要拦。
本就是做做样子,我还能真让她跪了不成?
只没成想,这丫头也是个就坡下驴的主,见我伸手,她忙立了起来,竟是连戏都不肯做足了,见她站定,我才略有几分揶揄地笑道:“你倒好兴致,只为了听几句闲话,竟连宫中的礼仪全不顾了?”
此话一出,只见她面上霎时红成一片,我顿时来了兴趣,学着那些不甚好心的长辈模样凑近道:“想来你的性子便是如此了,不然又怎么会醉酒之后跑到屋脊上去?”
想来深宫中的“温良恭俭让”定没让她刻在心里,否则那伶牙俐齿反驳我的模样又怎能如此鲜活。
她低着头讪笑着后撤,口中还不忘搪塞道我认错了人。
有趣,我胸中玩心更盛,忍不住开口继续逗她,我愈进,她便愈退,□□三进,继而再无后路。
她像是一昧躲避危险的鸟儿,蜷缩着的脑袋快要伸进腔子里,我只好后撤一步不再紧逼。
“女儿家的东西要收好。”我将那只海棠花簪从袖袋中取出来,那是她昨夜醉酒从房顶摔下来后落在地上的。
说来也是奇罕,这簪子从九尺高的房梁上摔下来,竟没断开。
殷红的海棠花被雪映着,光亮反到那娇贵公主细嫩的面皮上,我见她好容易平复下来的面颊“腾”一下又像是燃起了浆。
这动不动就脸红的毛病可跟海笙不太像。
不过也幸好没随了她那便宜老爹的没脸没皮。
雪落后的皇城总要比往常静些,就连雪断残枝的声响都听得要更真切,飞鸟扑棱着翅膀寻了另一处安歇。
“你从前……”话刚出口,我却顿住了。
从前,从前什么呢?
你从前有没有听说过我?
旁人又是如何说的?
她仰起脸,捧着属于少女的狡黠与天真等着我的后半句话,然当我对上她那双稚子般清澈的眼眸时,却无论如何都问不出了。
罢了。
不重要。
“这珠子跟了我多年,虽说不能保你一世平安,逢凶化吉总是可以的。”我将“渡”珠从手腕上顺下来,尚不等她有回话,赶忙套在了她的手上。
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时,我突然僵了一瞬。
她依旧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等着我的下文,可我却是半晌都接不住自己的话了。
那双紧盯着我不放的双眼像是莲台上低眉垂眼的佛陀,只一下,就洞穿了我心中所思所想。
我刚刚是……在怕什么?
“从前我不信神佛,总觉得人定胜天……”我有些欲盖弥彰地往外吐字,上下嘴唇根本不知道自己碰出了什么呓语,好半晌才把自己跑远的思绪拽回来,又往回找补,“这珠子你留着吧,算是我这个做姑姑的见面礼。”
这话说完,我象征性地抬手抚摸了一把她的鬓角,紧接着赶忙收回视线,随口扯了个由头转身离去了。
此刻的我清楚得很,心中那沉积了数年来盘根错节的庞然大物正在慢慢复苏,它蜷缩在我心中一隅,以至于我险些忘记了它的存在。
可它一旦破土而出,便会是那样的石破惊天,无法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