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四月》朴槐

3、上学

　　医院里。

　　谭四月缓缓睁开眼，刺眼的白扎进他的眼中，他皱了皱眉，用手捂住眼睛，将眼睛闭上缓了会儿，勉强适应了刺激的光。

　　“小朋友，你醒了啊，觉得好点了吗？”一个小护士弯着眼睛关切地问道。

　　“姐姐，我这是在哪？”谭四月没有回答小护士的问题，面对陌生的环境，他一脸茫然。

　　“这是在医院啊，小朋友，你生病了，病的很厉害，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小护士仍是耐心地问道。

　　“好很多了，谢谢姐姐。”谭四月浅浅翘了翘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脸色苍白，身体瘦小，五官精致，眉眼温顺，像个易碎的瓷娃娃，看得人心疼，现在又垂眸笑着，让人有种想把他抱在怀里精心呵护的冲动。

　　这小孩儿怎么这么漂亮啊……

　　小护士眼睛放光，目光如炬，视线死死钉在谭四月脸上，痴痴地望着他，慈爱地笑着。

　　“我……我爸爸…和……妈……妈妈在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哦哦！你爸爸送你来的，送完好像是接了个电话，然后跟医院打了声招呼，应该是回去了，我一直都没见到你的妈妈，貌似她没有来过。”小护士也不瞒着，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不在啊……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姐姐。”

　　小护士看到病床上的“瓷娃娃”眼睛里蓄满了泪，眼尾鼻尖已经泛红，猜测他可能是要哭，心都忍不住跟着碎了，急忙安慰他：“不过没事的！你现在醒了，我马上去打电话通知他们，没事的啊，小朋友，要乖哦～。”

　　“嗯。”谭四月重重的点了一下头。

　　小护士摸了摸他的头，离开了病房，门关上的一刹那，谭四月再也绷不住了，眼泪如决堤洪水般淌下，他咬着嘴唇，低声啜泣：“爸爸妈妈这么不喜欢我吗……”

　　电话是上午打的，傍晚时分，谭钱青才来到医院，当然，来的也只是他一个人，谭婉秋和孙蕾并没有来。

　　“好点了吗？”谭钱青坐在床沿上，沉声问道。

　　“我没事的，爸爸。”

　　“我猜也是，发个烧哪有那么严重。”谭钱青眉尾一挑，神色轻松地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

　　“不过，以后你不舒服得说出来，告诉我跟你妈，别整天闷闷地憋着什么也不说，我跟你妈对你不好么？不跟我们说你跟谁说，都那么大个孩子了，把病拖严重了花的钱也就更多，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谭钱青说着说着提高了音调，谭四月将头垂着，敛起黑沉沉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静静地听着。

　　“看吧，又是这么一副窝囊样，一点都不像我，看着真让人来气！”

　　“还有就是——”

　　“爸爸。”谭四月抬起头打断了谭钱青的絮絮叨叨。

　　“嗯？”谭钱青愣了一下。

　　“婉秋……要上小学了，对吗？”谭四月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谭钱青。

　　“是啊。”

　　“那……我呢？”

　　这句疑问把谭钱青一下子噎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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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得上小学啊。
　　他今年多大了？
　　哦，婉秋六岁半了。
　　是啊，他比婉秋还大一岁。
　　他应该七岁半了。
　　早该上小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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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我也可以上学吗？”谭四月见爸爸不答，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

　　“可以，回去我跟你妈商量一下吧。”

　　“真的？”

　　“嗯。”

　　“谢谢爸爸。”谭四月弯了弯眼睛，嘴角扬起，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血色，看着也有了几分小孩子的天真活气。

　　谭四月这一笑，又和谭钱青记忆中的那个人模样重合起来，谭四月眼里泄出了细碎的光，一时竟让谭钱青晃了神。

　　“爸爸？爸爸？”

　　“嗯？又怎么了？”

　　“我现在没事了。”

　　“嗯，然后呢？”

　　“我想回家。”

　　谭钱青犹豫了一会儿，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下，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谭四月又笑了。

　　谭钱青的语气也情不自禁地放缓放柔了，他温和地笑着，摸摸了谭四月鼻尖的小痣，谭四月却下意识偏头躲了一下，谭钱青收回手，也没在意他这微小的举动。

　　“这才对嘛，多笑笑，这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该有的样子，你看我跟你妈对你多好，让你不愁吃不愁穿，你就别整天老瘫着个脸，死低着头，搞得像我们虐待你一样。”

　　“嗯，知道了。”听到这话，谭四月的笑容变得僵硬，敛起翘起的嘴角，无神地呆坐着，想到爸爸刚才说的话，让他多笑笑，他又僵硬地向上扯了扯嘴角，但这下看起来没有半分灵动，反而很怪异。

　　在医院办完了出院手续，二人回到家中。

　　“蕾蕾？蕾蕾？婉秋？婉秋？”谭钱青进门左右张望着，却没见着女儿和妻子的身影。

　　“应该是有什么事出去了，你先回房休息吧，等你妈妈和妹妹回来，我跟你妈妈商量一下你上学的事情。”谭钱青一边换鞋，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好。”谭四月乖乖点头，刚换好鞋准备回房，大门被拉开了，他下意识回头望去。

　　“你们回来了啊！”谭钱青走到门前，接过女儿和妻子手里大大小小的袋子。

　　孙蕾瘫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喝水，缓了一会儿，才皱着眉头抱怨道：“累死我了！这不是婉秋快要上小学了嘛，我今天带她去商场买点东西，顺便给咱家里的人买了几件衣裳。”

　　说罢，孙蕾开始翻袋子，拿出一件粉红色薄纱连衣裙，上面有很多蝴蝶结，谭婉秋看见了，一把抢过，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好看！真好看，我们婉秋真是美的像公主一样呢！”孙蕾将衣服从谭婉秋手中拿过，放到一旁，笑着将谭婉秋拉到身旁爱抚着。

　　“这是给你买的领带，来，我给你系上。”她又拿出一条湛蓝色的格子领带，围住谭钱青的脖颈，手指灵巧地动着，打出一个精致的结来，她满意地摸了摸。

　　“怎么样？”

　　“那还用说，你挑的肯定好啊！”

　　“就知道拍马屁。”

　　“我说的句句属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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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四月看着孙蕾拿出一件又一件衣服，大都是女童的衣服，以及成人女裙，几件男士的全都是成人的。

　　每一件衣服都很漂亮，谭四月都很喜欢，唯独有一点。

　　那就是这里面没有一件是属于自己的。

　　自己发高烧生病了，爸爸可以一如既往地正常上班工作，妈妈也可以带着妹妹开开心心地逛商场，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像是那个多余的人。

　　谭四月苦笑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看着沙发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谭四月看着看着觉得脸颊一凉，伸手去摸，摸到了脸颊上的泪痕，他惶急地擦去，开门躲进房间。

　　旋门把手弄出了一些响声，一家三口这才注意到谭四月的存在，孙蕾觉得兴致被坏了，翻了个白眼，不满地倒在沙发上，谭婉秋钻到她的怀里躺着，她也不睬，一时间气氛从融洽温暖瞬间降至冰点，谭钱青抽了抽嘴角，皱着眉头，也一言不发。

　　犹豫了好久，谭钱青揉了揉眉心，迟疑片刻还是选择开口：“蕾蕾。”

　　“嗯？”

　　“四月——”

　　“诶？别别别，你别提他，你一提他准不是什么好事，你别跟我说啊，我不听。”孙蕾听到“四月”二字，直接抬手将谭钱青打断。

　　“蕾蕾你别这样，你先听我说。”

　　孙蕾轻抚着谭婉秋的头，也不做声，谭钱青就接着说下去。

　　“婉秋要上小学了，四月比她还大一岁呢，是不是也该上学了？再说了，不让他上学这算怎么回事？”

　　孙蕾不答，谭钱青有些为难，小心地伸手牵起孙蕾的衣角，轻轻晃了晃。

　　孙蕾仍是不做声，客厅里一片静默，但没过一会儿，谭婉秋均匀的呼吸声打破了这份静默。

　　谭钱青脑子灵光乍现，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口时声音多了分镇定。

　　“婉秋上学我们不能陪在身边，她还那么小，这让我们怎么放心的下，但是你想啊，四月如果上学好歹也可以照顾照顾婉秋，你说是吧？”谭钱青试探地问道。

　　孙蕾紧板着的脸难得有了一丝松动，谭钱青赶忙乘胜追击。

　　“你这边如果答应了，我马上去安排，一定会让四月和婉秋一个班，这样让他们彼此有个照应，跟幼儿园的时候一样，四月也可以在课余多帮帮婉秋，你说这多好。”

　　“还有，婉秋不是每天都要喝牛奶吗？她上学我们俩哪有空给她买，可以让四月给她买啊，男孩子嘛，又是当哥的，帮妹妹跑跑腿也没什么。”

　　“再一个，我们婉秋那么乖巧懂事，万一学校里有淘气的男孩子欺负她，四月也可以保护她啊。”

　　谭钱青每说一句，孙蕾的神色就愈发松动，到最后眉毛不自觉的紧蹙了起来，像是在犹豫什么，孙蕾低头看了看女儿安详的睡颜，拂去她额间凌乱的碎发，又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半晌才答了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

　　谭钱青心中一喜，孙蕾这么说，那就是默认了，他正酝酿着要拍拍孙蕾的马屁，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孙蕾直接起身，抱起女儿径直走上楼，谭钱青看见了也急忙跟上。

　　客厅一旁的房间里，谭四月轻轻将门缝合上。

　　他也可以上学了。

　　他一步一步挪到床边，换好衣服，躺了上去。

　　深夜里，谭四月心里总想着客厅里孙蕾和谭钱青的对话，他翻来覆去，转辗反侧，怎么睡都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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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以上学不是因为我生病了，爸爸心疼我。

　　也不是因为我到了合适的年龄，可以上小学了。

　　而是因为谭婉秋要上学，需要一个在她身边陪她上学，给她跑腿，替她出头，照顾她的“佣人”。

　　而谭四月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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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四月想着想着，视线一片模糊，他抬头看向天花板，想压住涌上来的眼泪，然而仍是徒劳，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他也不去擦，静静地看向窗外。

　　窗外的月色在一层薄雾中愈发朦胧，皎白的明月静静地挂在树梢上，温柔安详地抚慰一颗又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填补一个又一个失望神伤的缺口。

　　月亮高高悬挂着，大大的月亮身边围绕着无数闪亮明黄的星子，小小的谭四月身边空无一物，瘦弱地身体紧紧蜷缩着。

　　月亮静静的，谭四月也静静的。

　　谭四月望着天花板发呆，半晌才进入了梦乡，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