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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逝如朝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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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无情,原本安定的生活瞬间天翻地覆,再也无法倒流。一时间难以接受事实的我成日愁思不断,终于病倒在床。察觉到身体的反常,我多番询问徐太医,他只说是急火攻心,好些调养一段时日就会好转。
本来我是相信徐太医的话的,直到元宵那日清晨咳出了一口血才大感不妙。
佑礼一定有事瞒着我。
徐太医如此,其他太医想必也不会告诉我实情,想来想去或许只有林亭之帮得上忙。
以看望桓儿为由,我出宫约林亭之在诚郡王府见面,如今他禁闭在家,托人带出来并非难事。
“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见我了。”佑祎站在大门口等我。
忽视他的问候,我冷淡地问:“他人在哪儿?”
“你终究是不会原谅我了。”佑祎一声叹息,“跟我来吧。”
一间书房里,林亭之端正地站在窗下远望,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讶然道:“要见我的人居然是你。”
见佑祎并没有离开的准备,我不快地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不想第三个人知道。”
佑祎沮丧地掩门离去,我走近林亭之,开门见山道:“你帮我看看,我的身体是不是出了状况?”
林亭之拿起我的手腕号脉,片刻后蹙起眉头道:“顶多还有五到十年。”
如同雷轰电掣,我顷刻间呆愣在原地,难以置信他给我判下的死期。不过是这半个月茶不思饭不想,怎么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面临又一打击,我震恐得往后一趔趄直接撞上桌几,滚烫的茶水覆水难收。
不顾腿上的灼热感,我恐慌地语无伦次起来:“你确定你没诊错吗,徐太医都说我没什么大碍……怎么可能会这样……”
双腿无力支撑,我靠着桌几缓慢往下滑跪倒在地,已然魂不附体。
“你怀胎以前身体已是残破,是皇上吩咐我们闭口不言。”林亭之悔恨交加地道,“后来生产时身体又大受损伤……是我对不住你。”
“就没有任何法子了吗?”我吞声忍泪地看向他。
“如果好生调养,兴许可以延长几年寿命,只是想要好全怕是不大可能。”
“如果调养得不好呢?”我作起最坏的打算。
“少则两年,多则五年。”
随着林亭之话音一落,我如被打入无底深渊,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想起佑礼,想起两个还未长大的孩子,我一时情绪失控大哭了起来。
“切忌情绪上大起大落。”林亭之扶我站起,逼迫我直视他的眼睛,劝勉我振作,“这只是我最保守的估计,只要你调养的好,一切都有转圜的可能。”
都油尽灯枯了,还有什么可能转圜?
“你就别安慰我了。”勉强让自己站稳,我神不守舍地道,“今天辛苦你了。”
“回去一定照顾好身体,我给你的药方多多少少有点用处。”
“多谢了。”
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间,屋外寒风瑟瑟,大雪纷飞,冷意刺骨。忘了从屋里拿斗篷,我颤栗着身子穿行在游廊,被来人拦住。
“大冷天的,怎么斗篷也没穿就出来了?”
耳边传来佑祎的声音,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替我围上,担忧地问:“你都跟他聊了些什么,怎么脸色一点也不好?”
我揪住他的衣袖,哀恸地哭道:“我一点都不好,没有一处地方是好的。”
见我言行失态,佑祎神色一变,紧张道:“你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他跟你说了什么?”
“诚王爷。”
“你都跟她说了什么?”佑祎瞬时不豫。
“依王爷和娘娘的交情,王爷想必心中有数。草民告退。”林亭之作揖后离开。
佑祎沉痛着长叹:“我们几个争来争去又有何用,你并不属于我们任何一个人。”
悲凉更甚,我暂时放下怨恨,唏嘘着道:“你倒是了解我。”
“好歹和你多年交情,岂会不明白你的想法。”帮我系紧了披风,他轻声宽慰我,“未来还远着,咱先不想了,好不好?”
“桓儿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情绪有所平缓,我站开几步远。
扶在我胳膊上的双手落了空,佑祎略是轻快地道:“也许是母子连心,那日你走后,桓儿转危为安,太医们都说是奇迹。”
处于生死之际,还能听到这一大好消息,实在是让人乐以忘忧。
“那就好,我也可以放下心了。”我大松了一口气。
“桓儿的事,你好像和妍姝有了决定。”
“有妍姝照顾他,我已经心满意足,不奢望他认我,再说我又有什么身份能让他认我?”
递给我一把伞,佑祎一声轻笑:“我就不送你出去了,路上小心。”
相识十数载,或许相忘于江湖才是最适合我们的结局。
临别之前,我哼唱起那年夏天的旋律:“金桨木兰船,戏采江南莲。莲香隔浦渡,荷叶满江鲜。”
眸里泛起泪光,佑祎强作欢颜地接道:“房垂易入手,柄曲自临盘。露花时湿钏,风茎乍拂钿。”
那时荷叶正盛,嫩蕊凝珠,歌筵畔,无簟枕亦可醉眠。如今朔风凛冽,林寒洞肃,韶光过,明月犹在情不再。
回到关雎宫时,正好听到珣儿在啼哭,我跑过去轻哄,在看见他的小脸时泣不成声。如此算来,我只能陪在他身边最多不过十年,一念及此人悲不自胜。
好不容易缓过这股劲儿,偏偏佑礼又回来了,我强撑着精神迎上去问:“事情都忙完了?”
他发觉了我的异样,关怀地问:“我才一天工夫不在,怎么哭了?”
悲痛不断在体内翻滚,我强忍着眼泪说:“可能是困了打的哈欠,好好的我干吗要哭?”
“都是当额涅的人了,再哭琰儿可要笑话你了。”他笑着拿手指刮我的鼻梁。
这么多年,始终让我念念不忘的是他迷人的笑容。
“不许你对别人也这样笑,只能笑给我一个人看!”我泪眼汪汪地抱住他。
他弯着腰被我抱住,忍俊不禁道:“你什么时候见我这样对别人笑过?别乱给我扣帽子。”
“这个帽子我就扣了,反正你不准笑。”
“我什么时候没听过你的话?不准笑就不笑,我都听你的。”佑礼抚着我的头,想了想后说,“我得找个日子带你出去转转,省得你成天在宫里胡思乱想。”
“我想多陪陪琰儿和珣儿,不想去远的地方。”
剩下的时间,我不想错过和他们的每一天每一刻。
佑礼挣脱怀抱,不乐意地问我:“那你把我置于何地?”
见他那无赖样,我破涕而笑:“这么大年纪了还和孩子争高下,真是不害臊。”
“你还没回答我呢。”佑礼装腔作势地板起脸。
我扯了扯他的辫子,有意气他:“答案显而易见,还需要我直说么。”
“那我要把他们两个赶出去!”
“你敢!”
遥不可及的一辈子在今日划清了界限,我还有最后十年,不容任何辜负。
宛如重生的生活似是随着渐暖的天气散开阴霾,迎来春暖花开。尽管每天有药吊着续命,可我感觉得到那为数不多的精力正一缕缕飘出体内,不再复回。佑礼明知我的病情,却从未向我提及,只是尽其所能地陪在我和孩子身边。
有些事虽未说出口,彼此却都心照不宣。
转眼即是三月,默含也该启程回科尔沁了。离别的前一天,我和她坐在漫天飞舞的桃花树下,把酒言欢。
“这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默含闻着桃花轻叹。
不出意外,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面。
无尽的悲哀泛上心头,微凉的春风拂过,触起离别的愁绪。
“回去以后好好照顾自己。”我随手拾起地上的落花。
俄顷的静默后,默含忽然抱住我哭道:“好舍不得你……都不想回去了……”
积攒已久的离绪在此刻终于爆发,我控制不住哭了起来:“天天和你待一起,你走了我还能跟谁一起……”
“圆园……”泪水润湿了我的衣裳,默含痛哭流涕地说,“我真的不想回那个地方去,都没有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即使草原有她的家人,可到底背井离乡,如何会不哀愁。
压抑住自己内里的怅惘,我强笑着安抚她:“你这样说可是把胡和鲁置于何地,他难道和你说不上话?”
“他哪有你贴心……连没个浪漫。”默含胡乱擦去眼泪,转而又笑,“不过人踏实的好,我可以放心。”
“这样想才对嘛,有胡和鲁和孩子们,你还烦恼什么。”见她心情转好,我放下心来。
“那你又烦恼什么,皇上,四阿哥,哪个不对你好。”
正是因为他们太好,我才害怕失去他们,害怕和他们永别。
一直以来努力抑制的忧愁再次涌上心头,我忍住已满的泪意轻淡地一笑:“他们太好,好的我害怕。”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默含敏锐地发现了我的异常。
不想再多一人惆怅,我否认道:“没有,是你多想了。”
“心里有事,一个人憋着不好过的。”她鼓励我向她倾诉。
身边除去画屏和玉瑶,没有其他人知道我的真实病情,而我也并不打算让第三个人知道。
看向默含真诚的眼眸,我摇摇头道:“你安心地回科尔沁吧,我一切都好。”
“你难道要我直接去问皇上?”她放下狠话。
“不要!”抓住她的衣袍,我心慌地道,“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知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默含急了起来。
仰望头顶的这一片桃红,我泪干肠断地道:“我还有十年,最多十年。”
良久,默含伸手搂住我,痛心地道:“老天怎么会这么残忍……”
“你一定要在科尔沁好好的,像晓池和千落一样。”攀住她的手臂,我泪如泉滴地抽泣,“我真的好怕那一天的到来……”
“不会的,只要你像现在这样好好的,一定不止十年的。”默含也潸然泪下。
“你知道吗,我每天都感觉得到自己的魂在往外飘,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可以飘的。”
拭去狂肆的眼泪,我仍旧望着缤纷的桃花,花间漏下的日光毫无温度。
“圆园,别说了……”默含不忍再听。
“还想看着琰儿和珣儿成家立业,只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还有佑礼,我要是不在了,他一个人我实在是不放心,自己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强烈的痛切引起情绪暴动,使得呼吸变得急促,我喘不过气来倒在椅背上,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盏。默含慌张地不知如何是好,画屏火速拿来救命的香囊,我猛力一嗅却是无用,症状反倒越来越严重。
“快去叫……徐太医来……”我勉强吐出几个字。
画屏见状慌忙去请徐太医,我强迫自己在荷香中保持平和,然却收效甚微。默含焦急地在一边走来走去,我勉力对她一笑,意在让她宽心。
在情况即要危险之际,徐太医及时赶来为我救治,我这才捡回了一条命。
“徐太医,辛苦你了。”我虚弱地靠在椅上。
“娘娘日后千万不可情绪过激,否则微臣怕也无能为力。”
“我这个病人很不听话吧,让徐太医为难了。”
徐太医正言规劝:“还请娘娘听微臣一句劝。”
“我知道了,徐太医你放心。”
徐太医退下开药后,默含仍是面色惊惶,半晌过后才缓过神来。
“你刚刚那样,真是要把我吓死了!”
“已经好久没有发病了,可能今天激动了一些。”我也是惊魂不定。
“还好有惊无险,不然我没法向皇上交代了。”默含揉了揉胸口,又劝起我来,“太医说的话总是没错,你现在绝对不能乱来。”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心有余悸地连连点头。
“为了皇上,为了四阿哥和八阿哥,你也要努力撑到最后一天。”默含轻拍我的肩膀,慰励着道,“一切都有可能,你要相信你自己。”
“你回去路上一切小心,到了记得回个信。”
“我尽量过几年再回来一趟,你可得好好地等着我回来。”默含拉起我的手嘱托。
“快回去吧,孩子还等着呢。”
浓烈的离愁袭来,我把她推开,不想让低落的心绪进一步蔓延。
又打量了我一番,默含才依依不舍地离去,留给我一个莞尔的笑颜。
这一别只怕是永别了。
随风飞落的桃花静谧无声,我蜷缩在这里感受生命流逝的凄凉与无助,又一次悲从中来。
“刚刚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怎么发病了?”佑礼提心吊胆地赶来。
我替他倒一杯热茶,不以为意地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你怎么还过来了,不用处理朝政吗?”
他端详了我少顷,确定我无恙才放下了心。
“听人通报你传了徐太医,我担心你有事便急着赶了过来,真是吓死我了。”
钻进他的怀里,我心乱如麻地问他:“佑礼,你想要活多久?”
他紧握住我的手,笑出了声:“总之不要比你久。”
意会了他的意思,我更是肝肠寸断,眼泪当即滑落。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哭。”他抹去我汹涌的泪水。
“佑礼,你都知道吧,知道我——”
“老天好残忍,竟然只留给我短暂的十年。”佑礼把我搂回怀里,情凄意切地道,“我多想陪你一辈子,十年时间怎么够啊?”
紧抱住他,我哀哀欲绝地泣道:“可是我怕老天连十年也不愿施舍给我……”
“我愿用我的十年寿命换你十年平安。”他比我更为忧惧,带了一丝彻底的绝望。
“你是天子,你身后还有整个大清。”离开他温暖的怀抱,我注视着他肃穆道,“佑礼,如果那一天来临,我希望你能代替我好好地活下去,陪着琰儿和珣儿长大。”
眸底尽是绵长的哀伤,佑礼黯然销魂地低头不语,片晌后蹙额愁眉地道:“可我想要你也一起陪着他们长大。”
“汗阿玛圣安,额涅万福。”琰儿突然出现。
眼眶复又涌满泪水,我示意琰儿走近,抚摸了他幼嫩的脸后笑道:“琰儿怎么来了?”
他却紧盯着我,揩去我的眼泪,小大人般体贴地道:“额涅不哭,有琰儿在。”
“额涅见到琰儿高兴得不得了,怎么会哭呢。”
“那究竟是何人惹得额涅哭,子臣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琰儿生气地握紧小拳。
我故意指向佑礼,假装委屈地道:“如果那人是你汗阿玛呢?”
佑礼喝了口茶,好奇地等待琰儿的反应。
琰儿瞥了瞥佑礼,笃定地回道:“在子臣看来,汗阿玛是断不会让额涅哭的。”
“我们琰儿果然有一双慧眼!”佑礼欢喜地抱起琰儿在空中荡悠。
柔和的阳光下,父子俩开怀的笑声仿佛随风吹远,直吹向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