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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盛夏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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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有时候看得见,有时候又看不见,连该叫作【妖怪】还是【鬼】都不知道,但是我又确信,它们潜伏在人类的视野之外,用我不知道的方式生活着。
会是晒月亮吗?晴朗的夜晚我会这样猜测。在无数个月夜,我骑着自行车过桥时,都有看见它们随着月色从水面浮现,长得像是古籍里的河童一样,说是他们,是同一只也有可能。对妖怪很感兴趣,又没什么朋友的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对危险一无所知地观察着。
有的是在空教室的角落,如同生人面的蜘蛛,喋喋不休地说又考砸了,叫人同感身受的打哆嗦;有时是头颅硕大,身材却瘦小的婴儿,呜呜哭着说真想长大啊,十分可怜。我常常忍不住回他们的话或是出声安慰他们,因此离群索居,没什么来往。
唔,倘若你们误以为我被同学排挤,那就大错特错啦。事实上,我和同学们的关系相当不赖。经常被开玩笑说“这就是天才的怪癖”、“小说家的取材方式真是与众不同”,怎么反驳都没有用。后来也摸索出了一套方法,就是煞有其事的一点头,说,毕竟我可是天才小说家嘛。大家就会笑成一团了。
那时的我,对危险没有任何的感知力,对“异常会攻击人类”的可能性,甚至纯然的忽视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被攻击过,所以对它们的态度十分天真,大有收集宝可梦的趣味。因此,在看到初一的学弟被桥下的河童攻击时,我大吃了一惊。
那只河童,应该是我回家时常见的那一只,本觉得还挺有趣的面容,现在顿时凶残而可怕,我将学弟护在身后,抄起因社团活动而带着的棒球棍,同河童缠斗起来。我们费了很大的功夫才让它消失,算是把祓除了吧。
“结束了吗?”
初一的学弟虽然浑身狼狈,但还是相当镇定地问道。在刚才的打斗中,我们几次被拽入水中,衣服都变得能滴出水来。
“应该是吧。”
虽然身为学长很想在后辈面前帅气地说:“是哦,全部都解决完了”,但为了稳妥起见,我还是用了保守的答复。他看起来不是很在意,温温和和地说了句谢谢学长,我在心中哇哦一声,乖学生啊,真不多见。
说完,我们简单交换了姓名班级,他叫作夏油杰,六年级毕业后开始能够【看见】。这么说着,半轮月亮在东天的天空逐渐清晰,快七点钟了,他匆匆地提出告别,给我留下一个背影。
“等一下!”我叫住他,“你这一身湿答答的,不会被家里人说吗?”
他说不会,又一副急着回家的模样,我只好咽下邀请,和他告别,暗自思忖该怎么办。
啊,有了。我想到了一个巧妙的办法。
——
夏油杰回到家时,还在绞尽脑汁该怎么办解释自己一身的水,因为和桥下河童的周旋已经是第五次,母亲开始往学校霸凌的方向想了。
话语在舌尖打转,他在母亲担忧的眼神中被劝去先洗澡,换下一身的湿衣服。
出来的时候,听见她在和某人打电话,话筒有些漏音,传来温和爽朗地话语。
“……大概是这样的啦,虽然夏油同学说自己没事,但我还是很担心,按他的性格,一定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吧,时间不早了,还请夫人向我向夏油同学问好。”
“啊,北川君,请稍等一下,杰那孩子,在学校时怎么样的呢?……”
“听老师说,是一个勤奋刻苦,和同学相处融洽的学生喔。”
“那北川君呢?”
“唔,虽然是第一次见,但觉得是一个很棒的人,夫人也为夏油同学感到高兴吧。”
电话另一端的少年有着柔和的嗓音,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嗯,就这样告辞了,有机会的话,会上门叩劳,亲自来酬谢的。”
——
我急匆匆回到家后,立马拨通了夏油的老师的的电话,因为经常拿着有关妖怪的晦涩文章问来问去,全校的国文老师,大多都这样认识了。
“……啊,还有一件事情,是关于夏油同学的。”
我装作突然想到,非常含糊的说了无意落水的事情,顺带说了害怕夏油被家里人误解的忧虑,老师爽快地表示可以帮忙打电话解释。
“不劳烦您了,请把夏油的联系方式给我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我这样和他说道。
——
同一个人产生交集后,那么,在日常生活中就很容易遇到对方了,桥下河童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我在八百屋买棒冰的时候,再次遇上了夏油。
他那时正在和朋友聊天,看见我后侧首同他们说了几句话,后面笔直地走到我身前,为前天的事情道谢。
“并没有什么啦,”我和他往店外走去,手下微微用力将棒冰分开,“前辈帮助后辈是应该的——你要红豆味的还是绿豆味?”
他说都可以,于是我把绿豆的给他,和他慢悠悠地在街道上闲逛。
“学长经常遇到这种事情吗?”
他踯躅地问我,说话的语气仍是拘谨而谦逊的,我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实话实说。
“是第一次哦,这种事情,虽然一直都能看到,但被攻击,是第一次的。”
他很讶异,说只要和它们对上视线,就会被招惹,这种事情多了,他开始报各种跆拳道一类的培训班,还想学剑道,因为实在是忙不过来,只好取消了这个想法。
“还有刀剑一类需要办许可证的原因,对付他们,真刀估计是必须的吧。”他说。
“唔,这样啊,那就我来学吧。”
我理所应当地说道。
“可,前辈不是不会被攻击吗?”
他看起来并不理解,于是我同他解释:
“因为夏油君会被袭击,所以没办法坐视不理,倘若他们会伤害人类,那么我也有必要主动祓除它们,学校,医院,水中,到处都有着他们的踪迹,我的朋友与家人说不定就会被它们袭击,受伤或丧命,所以说——”
我打了个响指,轻快地说道。
“得先下手为强。”
话是这样说,但这件事做起来是十分困难的。因为我从前对他们充满了兴趣,有时觉得他们十分可怜。
就像是,那个头颅硕大,身形枯瘦的婴儿,我从它支离破碎的语言之中,知晓它是因为奶粉造假无法摄取养分而死去的。叫我对它下手,未免太残忍了。
气氛逐渐融洽的聊天中,我苦笑着说了这件事,不出意料的,夏油君这样说道:
“那它就由我来动手吧。”
“不。”我摇头拒绝了他,面对他并不理解但同意的目光,我没有再解释原因。
婴儿是无罪的,假冒伪劣是有罪的;因早夭而形成怨灵是无罪的,但伤人是有罪的;祓除伤人的怨灵是无罪的,为了防止而祓除无罪的怨灵是有罪的。
那个婴儿,因他人的有罪而早夭,因早夭而形成怨灵,应形成怨灵而被我祓除。我是没办法用它会伤害人类,为自己开脱的。
它生前受到不公的命运,死后还只是因为变成了怨灵要再死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能举着大义的旗帜,踩着正道,心安理得地把它祓除。
同时,我若是为了减轻心中的不忍,将其推给比我还小两岁的夏油,那无疑只是罪上加罪。我必须杀了它,只因为它有伤人的可能性,我不能让其他人替我动手,因为这种行为和推诿责任别无二致。
——所以我将杀了它,承担这种罪。然后忏悔、流泪、不能逃走,继续杀下去。
那个时候,我便是这样看待这种行为的。
红豆味和绿豆味的棒冰被我们各自舔化咬碎,化作甜份吞进肚里。拿着空荡荡的细竹棍毫无目的地往前走,等到垃圾桶后,把手里的垃圾扔出去。走到河边时专门看了看那只河童,确实是消失了。
“这就是我家。”
路过某栋建筑前时,夏油君这样跟我介绍道,说来命运也真是奇妙的事情,恰在此时,夏油夫人回来了。
“诶,是带朋友回来玩吗?”
哪怕是我,面对她高兴的容颜,也说不出只是路过这种话来,我从善如流的喊了句夫人好,顺带补上自我介绍。
“我是北川雁(きたかわ かり),夏油君的朋友。”
我措辞都没构思,毫不犹豫地这样说了。
“啊,是你啊。多谢你对杰的照顾了。”
我和夏油夫人简单的寒暄了几句,然后被引进室内,坐在客厅喝了杯果汁后又□□脆利落地赶进了夏油的房间,让我们自己玩。
房间门被顺手关上,我同夏油君面面相觑,不知是谁起的头,噗嗤一声后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太响,又忙不迭地收了声。
“来玩什么呢?”
我兴致勃勃地问一边好奇的打量他的房间,比我整齐多了。两个人能玩的东西似乎有点少,只是联机打游戏又有点浪费了。我看见他在抽屉里摸索,翻出一副塔罗牌来。
“解说已经找不到了。”他有些懊恼地说。
“直接上网对着查也行。”我没怎么把这个当真,老实说,概率这个东西,我看得相当平淡。
他点点头,将塔罗牌铺开摆成扇形,然后温和而沉稳地询问我想测什么,我看着他,说:
“看着就很唬人,夏油君,你蛮有招摇撞骗的天赋诶。”
他嘴角一抽,无奈地说你可闭嘴吧。
我最后选择测试事业,夏油君让我选了三张牌,然后不疾不徐地开始念网上查到的牌解。
“在时机到来之时,做正确的事。”
他念这句话时,像念一首诗或是一首和歌,格外能打动人心,垂眸看电子屏幕的眼神,也是恰到好处的专注和虔诚。
我立刻噼里啪啦地给他鼓掌,毫不犹豫说要再算一卦,他一边说塔罗牌和算命不一样,一边又帮我摆好牌。
我说我自己要测恋爱,然后抽出三张不详,中间那张赫然是恶魔,又测寿命之类空泛的没边际的东西,没抽出一张好牌。
“运气真是一如既往的差,摸牌也好,抽奖也好,都没有中过。”
我托腮感慨道,轻巧地把牌扔回牌堆,抽出一副扑克牌给他展示我的手气,相当简单的押大小,硬生生一口气猜错了十三次。
“……真厉害呢。”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散落的纸牌,我毫不在意地大笑起来。
光用倒霉来形容我,是完全不尽然的,因为运气这种东西,好与坏都只是一时的主观臆断,塞翁失马便是最典型的例子。
我与他的相遇可谓是倒霉的,幼时对妖怪单纯的乐趣被破坏的一干二净,并且知道了它们也会攻击人类的缘故,我和它们站到了对立面。同时非常好理解,能够认识他,是相当幸运的一件事情。我马上就要毕业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能够与他会面,并且成为朋友,甚至我们都能看见异常,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了。
就这样,我们便相识,成为了朋友,又在该分离的时候,分离了。
——
北川学长结束了初中的课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从五月初到六月下旬的来往,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戛然而止。我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我们没有任何的联络方式,之前的电话是座机,而他,已经和他的父母搬走了。
我四处打听,却发现他对谁都是如此,没有去向。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离开时是满山的蝉鸣,而我迎来了一个彻底的盛夏。在这个夏天,我祓除了附近所有的怨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