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雨》时桨

28、装

　　Chapter25

　　到了杭烈所说的办派对的下个月周二。
　　嘉南市区冬雨不停，降雨一天一夜，道路泛洪。
　　沈园别墅区，积水快到脚踝。

　　一辆黑色超跑驶入园区，车轮溅起白色水花。驾驶座上的门被打开，一身白印满英文潮牌的少年下车，有些愠怒按下关门按钮，抱怨着这天气。
　　手机铃声大作。

　　“接到祁姐了？路上开车小心点，南方生活这么久了，都没见过这么大雨。”杭烈一边接电话一边往前走。
　　他很小的时候就从北京来江南，江南的冬天几乎不会下雨，今年格外反常，暴雨滔天。

　　一抬头，下意识直接摁断了手里的电话。
　　白色大理石的别墅前，站着一个人。
　　她只穿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黑色卫衣和一条作旧的鱼尾牛仔裤，黑色长发大卷，红唇，微微勾了勾，无声对他打招呼。

　　那就是程佳霓，人山人海里看背影都最出挑的那个人。

　　“我做东的派对，怎么让你先到了。”杭烈愣了一下，有些心虚跑过去。
　　“没事，没等多久。”程佳霓看向他的身后，“你的猫呢。”
　　杭烈意味深长告诉她，猫在路上。

　　她什么也没说，反客为主往别墅里走。

　　背影高傲，像是不管前方是什么，都不会退避。
　　杭烈饶有兴致抬头看了她许久，也看不出她对自己到底有没有起疑，或者说，她这样的人，从来都是让人看不透的。

　　别墅大门关上，外头的风雨一瞬间安静下来。
　　“房子挺大的。”程佳霓把包随手放在沙发上，环视了一圈别墅，“你家？”
　　“我要是敢在我家开趴，我家那位老爷子能把我连夜一起绑到北京去。”杭烈摆摆手，“我一朋友叫sini，印度华裔，现在在嘉南市搞私人别墅出租，听说可赚钱，还不用我们自己收拾，那时他们公司里的人会来负责。”

　　“就这私人别墅，沈园，六十多年前开发的世家地带，至今还是嘉南市房产里鼎鼎有名的区域。住这里的屋主大多是那种身价千亿已经退休的老头老太。”杭烈欣赏着这房子中间大理石柱子上的雕花，白色的天使浮雕，“我爷年轻时候喜欢的那初恋，现在成老太太了，也住这块地带。”
　　他边说，一脸八卦看好戏不嫌事大的样子：“今天要是有空，我还高低得去拜访一下。”
　　不管谁跟杭烈待一块儿，也是他最能说，一个小时能有五十分钟在聊天，剩下十分钟休息喝水。

　　“照你这么说，这地方这么好，那我今天也算开眼了。”程佳霓打开窗户往外看，整个沈园在雨中，像是一副白色的画轴。雨丝纷纷，天地寂静。
　　这块地儿相比其他繁华地带，就是过分安静，的确是什么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整个沈园，也就这栋楼在出租，刚好落到sini手里。sini把房子借给我的时候还千叮万嘱，说千万别把房子搞一团乱，不然大家一起死。”杭烈走动了一番打量，“你猜怎么着，这屋子以前住着一个富豪的老婆，去世之后空了几十年了，睹物思人啊，大概是最近这富豪想开了，空着也是空着，要往外卖出去了。”

　　“佳霓，上楼看看呗。”杭烈招呼了一声她，自己倒像个主人一样先上去了。
　　二楼一条长长的走廊，白色大理石墙壁上挂着一张上世纪欧洲的油画，走廊尽头的窗下，还有几十支枯萎了都没来得及收起的玫瑰。

　　物是人非，可能都是几十年前的玫瑰花了。

　　程佳霓站在这座房子里，再一抬头，突然看见了墙壁上还挂着一张其他的油画。
　　是一个女人，一个让她不经多看了好几眼的女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她很漂亮，欧式双眼皮，眼睛透着琥珀的海水蓝，鼻梁很高，骨相如此深邃一看就知道不是中国人，穿着一件旗袍，格外有风情。
　　美人在骨不在皮，程佳霓在这一刻才深刻感受到这句话的份量。

　　油画下有一行英文花体字。
　　Karoline

　　大概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程佳霓鬼使神差推开了全部被防尘布覆盖的房门，走进了那幅画后面的卧室。
　　卧室很大，但是很干净，一览无余。

　　设计都是以白色为主，窗口甚至有一排白色铃兰风铃，当程佳霓打开窗的时候，风吹过那些风铃，仿佛屋主就在这个卧室里跟她说话一样。
　　明明知道这个屋主已经去世，但是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这个房间里她莫名的心安。

　　淡蓝色的碎花枕头歪了。她下意识弯下腰，想扶正。

　　手在枕头下摸出一张照片。
　　低头看到那一张照片的时候，程佳霓的脑子里好像炸过了一道惊雷。

　　阳光晴朗万里，鼓楼马路车来车往，穿着一件红色小棉袄的小孩站在鼓楼下，抱着手很勉强比了一个耶。
　　能让她惊讶的原因，大概就是柯昱西从小到大几乎都是等比例长大的，脸没长残，所以好认。一看到这张照片，她就知道这是小时候的柯昱西。

　　翻过照片，后面的笔迹因为年代久远快要模糊不清。BeiJing，der enkel
　　后面是德文，程佳霓看不懂，查了一下，才知道是小孙子的意思。

　　长廊上那个油画里头的女人，跟柯昱西，在某种程度上真的很像。

　　她的性格能在短时间里迅速冷静下来，大概明白了。
　　杭烈这倒霉蛋，满嘉南市找房子，结果找到了柯昱西已经去世的奶□□上。

　　偏偏杭烈还不知情，在楼下大声喊她。
　　“程佳霓，下来吃点东西，我跟你说这房子主人已经死了，别一个人待楼上了，挺吓人的。”杭烈扯着嗓子大喊，“你要吓着了，我可不负责。”

　　程佳霓把照片放进口袋里，匆匆忙忙下楼了：“听到了，下来了。”

　　-

　　杭烈请的厨子一行人也很快来了，在屋里布置着。

　　这一看就不是杭烈喜欢的风格，一切都是优雅极简的。白色气球，白玫瑰布满了客厅，还摆了一只三层蛋糕。
　　“佳霓姐，你过来尝尝。”杭烈端出一碟子刚做的甜点，赞叹不绝，“不愧是米其林大厨。”
　　点缀着樱桃奶油的小蛋糕确实很合程佳霓口味，经纪人管她管的严，这会儿也偷偷多吃了几块。

　　吃完蛋糕之后，她想找个地方洗手，门铃大作。
　　杭烈刚好在厨房站在一边一边打游戏，一边欣赏请的厨子的手艺。
　　怎么叫都没听见，程佳霓知道他不会过来开门了，放下蛋糕，自己站起来去开门。

　　风吹过纱帘，满地的白玫瑰花瓣飞起。

　　像是这许多年的时光，都在这冬雨里飞散。
　　她始终明白，这世上从来不会有什么轻舟已过万重山。

　　门并不是很难打开，转动了门把，雨水和湿漉漉的冷风一起从屋外吹进来。

　　“谁来了？”杭烈输了一局，从厨房里探出个头往外面看，他有点散光，眯着眼往门外努力瞄着。
　　程佳霓直着背，没回头，轻轻笑了笑：“你朋友吧。”

　　杭烈这才想起今天请程佳霓过来的真正目的，一个激灵，把手机往下一扣快步走了出来：“阿耀，祁姐，好久不见。”
　　暂时没有人回应他。

　　门外的两个人都在看程佳霓。
　　“你们好。”程佳霓注意到他们的目光，没退缩，礼貌伸手自我介绍，“我是程佳霓。”

　　段京耀撑着伞，伞全在祁昭身上，自己淋了一身雨。
　　一身黑卫衣黑帽子，看不见他的眼睛。只看见他嘴角不屑的一抹笑。
　　装什么。

　　他讲话从来都是有话直说，更不会给她留情面，这句话不仅是他心里的想法，也说了出来。
　　别墅里的氛围变得很尴尬。

　　杭烈站在远处，大概也能猜到什么事情，心里暗暗揪了一下。难道他这次真是赌对了。
　　程佳霓微微歪了歪头，表情很平静。

　　“先进屋吧。”祁昭叹了一口气，似乎不想让段京耀再往这个话题上扯了，暗中推搡了他一把。
　　程佳霓没说什么，也看不出什么窘迫尴尬，落落大方收回手，自己一个人先进去了。

　　“怎么样。”杭烈走上来低声问。
　　“脑子疼。”段京耀的脸一下子冷下来，把东西往沙发上一甩，整个人先坐了下来。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小县城，见到施梦倩的最后一面，那个胳膊上伤痕累累的女孩站在夏天快餐店的落地窗前，看向他绝望的目光。

　　“啥意思，我之前跟你说的，你到底有没有想起来，你认不认识这女的，她是不是接近柯昱西有别的目的。”杭烈可不是什么有性子听他兜圈子的人。
　　“昱西比我聪明，他自己心里清楚。”段京耀仰头喝完了一整瓶水，往茶几上重重一放。

　　“他忘记了很多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清楚个什么啊。”杭烈急眼了，“段京耀我没跟你开玩笑，要是你说她就是你以前知道的那个小县城里的人，那她接近柯昱西就是有目的，我马上告诉柯昱西。”

　　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被一双手不耐烦摁下：“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

　　“他是病人，段京耀，我跟你没完啊。”杭烈真着急了，“他出车祸你不是不知道，他现在这脑子就跟没睡醒一样，睡着的人怎么还记得醒着的事情.....”
　　“他要是会醒，说不定早醒了。”段京耀提高声音吼了他一句，给杭烈吼懵了。

　　“你什么意思啊。”杭烈愣了几秒钟，不死心不顾他的脸色继续追问。

　　“忘记的不是我们，为什么偏偏是去宁县找我的那段记忆，那段时间除了跟我一块儿，还有什么让他这么想逃避这么难过的回忆吗。”段京耀是真的不想细想这件事，他本来只是觉得柯昱西那时候没死就已经是最大的好事，如今又不得不再卷入当年，他真的很烦，“他自己心里明白。”

　　“吃饭。”祁昭看他们快打起来了，忍无可忍把两人拉到饭桌前，抬眼，看了一眼站在厨房前面饶有兴致看着大厨忙碌的程佳霓。
　　时不时跟大厨在聊天。
　　她穿的很简单，卫衣很单薄，冷风勾勒出她极细的腰线。
　　又那样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丝毫看不出看戏的样子。仿佛身后刚才别人吵架都是别人的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程佳霓，吃饭。”祁昭轻轻说完这句话，不再管这局面，直接入座。
　　“来了。”程佳霓转身走过来，还不忘招呼他们，“都站着干什么呀，坐吧。”

　　这一段饭吃的不像聚餐，像开战。导致他们几个，几乎都没记住吃了些什么。
　　段京耀始终没给她好颜色，显然是当年对她的印象真的烂透了。
　　杭烈一口饭嚼十几下，平均每分钟都在警惕盯着她。

　　对比下来，只有祁昭和她两个人格外自然。

　　“怎么都不说话呀，不欢迎我？”祁昭看一桌人闷声不吭，突然站起来挨个给他们倒酒。
　　“哪有。”段京耀这才回魂，慌得整个人站起来，不忘拍了一把杭烈。

　　杭烈站的更快，举起酒杯，一副“随时可以为祁姐做一切事”的样子。

　　“佳霓。”轮到给程佳霓倒酒的时候，祁昭走过去，看似漫不经意，“读书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是我遇见过的所有人里面最骄傲的一个人，我们并不熟，可我知道她的很多传闻，你知道的，这样骄傲的一个人，总是会遇到很多不公平的事情。他们说她是坏孩子，往她身上泼脏水，可是每次我放学在街上遇见她，不管那天发生过什么事，她依然一个人挺直着背高傲往前走。”

　　“我没有想到，很多年后再遇到那个人，她会变成一个不敢承认过去的胆小鬼。”祁昭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有误会，大家可以说清楚，不说清楚，我没办法帮她。”祁昭的眼睛很干净，干净的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夜晚。

　　十八岁的祁昭把她护在身后，也是这样一句句告诉她，别怕，一切都可以说清楚。

　　可她是一个从来都没有回头路的人。

　　段京耀坐在对面，看程佳霓接过祁昭手里那杯酒，忍耐到了极点，也不管她到底是不是了，拍桌站起来：“施梦倩......”

　　与此同时，杭烈这个脑子慢半拍的，还在细细品味之前段京耀跟他聊天中的一字一句，突然同一时间脱口而出：
　　“你是说，柯老板其实可能，那会儿是真想不起来，现在是装的失忆？”

　　死寂之中，听到一声杯子碎在地上的声音，大家都吓了一跳。
　　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一直云淡风轻的程佳霓。

　　“姑奶奶，这别墅来历可矜贵了，别砸坏人家地板了，sini真的会杀了我的。”杭烈吓得也站起来了。
　　“对不起，手滑。”她弯下腰，去捡玻璃碎片。

　　“心虚吧，施梦倩。”段京耀走过来，目光死死落在她的脸上，“今天要么大家一起说个清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嘉南市，要么你也别走了，我陪你耗着。”

　　外头的风雨大了一些，雨滴疯狂从未关紧的窗户里落进来。
　　杭烈去关窗。

　　一阵狂风把屋里的茶几上那些茶点都快吹飞了，门口那几个保安站在雨中全都默不作声，杭烈瞅着门外一个高大影子，脾气上来了：“你们怎么看的门，怎么还有闲杂人随便进来。”

　　“还不过来送客啊。”杭烈看着门外那几个保安跟木头人一样，“爷给你们的工资，办这点事都干不好？”
　　他寻思闹鬼呢，都看不见这么大一个人吗，转头又去看身后人。

　　冷雨夜，那人一身黑色正装，像是从什么宴席上赶过来的。雨水打湿了的头发被他往后抓了抓，里头那件黑衬衫浸湿了，也不狼狈，雨夜里披着一身路灯光线。

　　这一眼足以让他回去缓半年。
　　“你，你不是跟我老爷子一块吃饭吗。”他声音都变了，“我有客人，你，你要不先别进去。”

　　“你拦我？”柯昱西的声音比任何一场雨都冷，“这里是我奶奶的旧居。”

　　杭烈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忽略他走了进去。

　　程佳霓还弯腰在地上捡玻璃碎片，一双手突然抓着她的手腕离开了那堆碎片。
　　在抬头的时候，看到柯昱西站在了她跟段京耀对峙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