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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各怀所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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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福的画,随意拿出一幅,都是上乘之作。但他听闻清国人与朝鲜一样,大多保守,以女性入画的丹青未必被他们所接受,还是决定另作一幅,以朝鲜市井为背景,顺道还能将本土的风俗情貌传播出去,一举两得。这两幅画等到作好后都托邻家大哥带去,也可借此窥见清国对书画的喜好倾向。他在夜里盘算着。
画师徐润福,血脉里始终流淌着其父徐征的使命。
身旁的贞香靠在他的肩头,安稳入眠。他的思绪也渐入虚境。梦里,他们置身在一幅巨型舆图之中,图上的阡陌、屋舍忽然变得更加立体,他和贞香乘马车沿着驿道一路向北,还未看清驶向何方,他也沉沉睡去。
同床共枕,梦境竟也相通。贞香的梦里,是画工牵着她走在一条陌生的小路上,背影被夕阳无限拉长,他们就这样走向远方,至于到哪里去,她也不清楚,只是握着画工的手那么真实,是安稳的踏实感。
柳府,宴会罢。
两位公子命人在崇峻的院中架了两张躺椅,月明星稀,两兄弟全然没有睡意,望峻便提议像小时候那样在哥哥院中夜话。
侍从为两人在院中掌了灯,望峻又叫他把席间剩的那壶酒也带来。
各怀心事的两兄弟,似乎好久没有像今夜这样亲近了。出使清国回来后,崇峻也发现小时候最喜欢缠着自己的弟弟,竟到了可以与自己把盏夜话的年纪了。
家宴之后,两人更是心思剥离,正好与对方诉说。
望峻先开了口:哥哥,过几日我们就要赴京了,我还真是舍不得离开家呢。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舍不得的,无来由的,还有北郊小院那个名叫贞香的女子。
金管家的孙子泰宇一直跟着二公子,他原本认为少爷只是心盛一阵,过几天就会将那女子忘在脑后了,就像小时候对其他的女伴一样。
这次,却不同了。
是望峻和小时候不同了,还是那女子和其他人不同呢。小泰宇不得而知,因为他还没有过惦记的人呢,不过他一直记得那北郊小院女人身边的侍女,是个厉害的家伙。
兄弟两人几乎同时堕入情网,崇峻必须要回汉阳履任,他想在离开前得到绿柳的答复。
所谓答复,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她早已表达过了,两人身份悬殊,她怎可高攀。
“望峻,你可知那今日来弹琴的姑娘,名唤绿柳,便是那日我带你去百花坊见过的那位。”
望峻方才忆起,那日他们还遇见了贞香身边的男子在百花坊“寻欢作乐”,似是交付信物。
“哥哥,我记得,你与她……”
“我心中时时牵挂她,已钟情于她……”
亦是没来由的,一见钟情,不知道弟弟能否懂他。
“可是,大哥……那女子出身百花坊,那日我们也亲见她和别人举止亲密……”说到这里,他心中再次生出不平之气。
“连你也质疑她的出身,也难怪她自轻了,唉!”崇峻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
夜已深沉,一片黑云偷偷潜入了月亮的领地,遮住了澄澈月色,院中更显朦胧。
“大哥,那日在百花坊中见到的与她拉扯的男子,我识得他,他是……”望峻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的身份。
“便是个普通宴游的公子哥吧,那地方可不缺这样的人。”一想到绿柳身边如此多轻薄之士,若不是洁身自爱,她怎会还若出水芙蓉。心中不禁又生出怜爱。
“不是的,他家中已有妻子……”他们住在一处,应是她的郎君吧,此刻,他更不知如何向哥哥坦露心思,如此处境,他怎么还能将她放在心里呢。
“家中有妻子?你的意思是,他撇下家中娇妻,去百花坊纠缠绿柳!”崇峻听闻此话,从躺椅上坐了起来,还用了“纠缠”二字。
即使当时他只看到了少年公子拿出玉镯送她而已,他也认定这是“纠缠”。他在乎的似乎只是绿柳,至于登徒子的来历,风月场所的浪子,比比皆是。
“不过,你又是从何处得知,又怎么会识得那人呢?”崇峻追问道。
纠结再三,望峻决定不再隐瞒兄长。
“哥哥,其实我,与那女子有几面之缘,初见时不知她已有所属,所以……所以我对她一见倾心。但是那日在街上见她与那人同行,亲密的样子八成是她夫君,这些时日我这心中才乱得很……”
“这有何可拉扯之处,既然她已有归宿,你又何必执念?”崇峻说得轻巧,自己又何尝不是心有执念。
少年情窦初生,便遇到了如此惊艳之人,如何打消念头呢。
“哥哥,她在我梦中萦绕,我想忘却,但怎么都不能做到。”不知望峻的话有几分真假,他真的想忘却吗。
崇峻又追问了两人的交集,宽慰着弟弟。年岁渐渐长大,望峻的颔下已有浅浅的胡须,在长成男子汉的过程中,看来必定要经过情关考验。
旁观者眼里,他和贞香其实还未有任何交往,少年心事也只在此刻告知了哥哥而已。
“我当然知道情难自抑,但是你也要清醒,既然她已嫁做作人妻,你也知永远无法得到她。”这话说得真实且直白,戳中了望峻的心。
“那若这人并非良人,又当如何?”
“人生自是有情痴,倘若你说的这位姑娘装作被蒙在鼓里,选择逆来顺受过一生,世人都无权干涉。”
男尊女卑的时代,有多少女子是封建世道三从四德的牺牲品,并非人人都能等来自己的救世主。
事实上,也并非人人都可以是救世主。
望峻明白所有“君子不夺人所爱”的类似道理,他只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也不甘心看她所嫁非人。
但是从哥哥的话语中,他能听出意图,哥哥完全反对他去介入别人的姻缘,当然他自己心中也知道这样不妥。
总算有人知晓他的心事,他忽然觉得此时去汉阳未必不好,自己也要尝试去刷新记忆,暂时不去想她。
这一打岔,他竟忽略了哥哥说的,对一个琴伎钟情。
“哥哥,你方才说的,绿柳姑娘……”
“唉,虽然说起你的事我还算冷静,但此时我的心中亦是一团乱麻。”
“哥哥,她出身百花坊的境地,莫要说旁人闲言碎语,母亲就先不会答应。”
“这都是后话了,如果真的得她垂青,我必定会拼力争取。”崇峻说得坚定,只要她也坚定,那排除万难总归会有希望,但是看起来,她仍拒人千里之外。
“哥哥,那出发汉阳之前,你再去百花坊探知她的心意,再做决定。母亲那里定要瞒住。”
崔府,堂姐将锦书送回家后,自己也便回家去了。
这日这饭局,似乎也没能让锦书多瞧崇峻几眼,锦琪在回家的马车上,与洪俊昊说道。
“崇峻怕是怕羞得紧呢,哈哈~”夜幕下,洪俊昊的笑声穿透马车,回荡在街市上。
无人懂他们各自的情愫。
锦书打发小英去睡了,自己在床榻上辗转。
“绿柳姑娘还有机会遇见徐少爷和那小姐,我怎么就没遇见呢……”她自言自语道。不过,她能确定徐少爷他们还在开城,就放心了。在今晚之前,她甚至想过,既然他找到了她,说不定他们已经离开这儿,远走高飞了呢。若是这样,就真无相见的可能了。
她翻身趴在床上,用手撑起脑袋,思绪翻飞。
忽然似又想起了什么,捶打起自己的脑袋来:徐少爷已经有了那么美好的小姐相伴,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她恼着自己,又翻身躺下,用薄衾蒙住头,试图让自己放下这一连串的念头,企求睡意快来。
明日,就明日吧,她准备逃了课出去。总要再见上一面,总要让自己死心。
第二日,天刚放亮,润福和贞香几乎同时醒来。贞香先坐起身来,身后的润福揉揉惺忪的睡眼,也坐了起来:“贞香,你怎么这么早起身,今日无事,还是多睡会儿吧。”他温柔地说道,从背后揽住她的肩膀,顺势让她躺下。
贞香靠在了他的颈窝,用轻柔地声音回应他:“画工~”。接着用鼻尖蹭蹭他,闭上眼睛假装继续睡。
许是感觉到一双炙热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她睁开一只眼偷瞧着他。果然,他正盯着自己呢。
贞香连忙又将这只眼睛闭起,嘴角却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平日里端庄冷静的贞香,只要在他身边,就会变成温顺的小羊。
他的眼睛没有松懈,似是怕眼前人被抢走一般,一眨不眨。
“画工,您昨夜入我梦来,梦境中您不知要带我去何处呢。”她虽未睁眼,却知道他定还在凝视自己。
“贞香,说来你不信,昨晚,你也入我梦来。你那梦境中要去的地方,我知道在哪。”
“是哪里?”
“是我们以后的家。”他宠溺地刮刮她的鼻翼。
贞香无比安心,世间没有比这更动人的情话了——“我们的家”。
他轻抚她的脸颊,“贞香,你是这样美好珍贵,我真是看不够呢。”
听他说些情话,贞香喜不自胜,便挪挪身子向上,两人的鼻尖凑在了一起。
“等我到了七十岁,看画工是否还这样说。”
“莫说七十岁,就算一百岁,贞香都是最美的,只要那时的我还……”还未等他说完,贞香用自己的双唇封住了他要说的话。
刹那间,仿佛一股雷火击中了润福的心脏。
时间在这一刻定格成永恒。
贞香多怕他说些不吉的话,本能地去阻止他说下去,只是用了这样的方式,让小少年心花怒放。
他揽住她的腰际,拉她入怀,放在她背后的手开始“不安分”起来。此刻胸中一团“热气”直冲颅顶。
在这个清晨,他似乎长大了。
长大的人,就想要更多。
轻纱被他拉扯向上,贞香心中慌乱,交缠的双唇却不想停下片刻,两人的胸腔都在剧烈起伏着。
“画工~”贞香轻唤着他,似是陶醉,似是欲拒还迎。
喜鹊落在窗边,是清晨的报时使者。几声翠鸣,让贞香清醒了几分,想起今日早起是因为答应了母亲要带她去早市逛逛。自从母亲的眼睛好转,她便想去感受那久违的早市气氛了。
润福即将要脱落她的轻纱时,她还是不合时宜地止住了他。
“画工~”又是一声轻唤。
“贞香~”润福回应着她。
她凑在他耳边说起今日要去早市,怕过了时辰,早市便过了热闹劲儿,而且母亲定已早起等待了。
耳边的热气挠得润福心里更加痒痒,手里的动作恋恋不舍地慢慢停下。
“贞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多怕吓坏了她。
“画工~”她还是轻轻拍拍他的背,又温柔地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羞赧地不敢直视他。
少年画工为了如此“大胆”?
也许是因为,在他心里,离他们的家,更近了一些吧。
润福平息了许久,脸色稍稍平和了些,心却还没有降速。贞香帮他理好衣襟,两人才见了母亲。
原来忘忧已经给润福做好了早饭,今早她是要陪小姐和夫人一起去早市吃饭的,欢快的模样,正是她这个年纪的天真烂漫。
早饭过后,润福进房准备新作一幅画,画在晌午之前便作好了,期间贞香她们回来,见他在画画,便没有打扰。等墨迹干透,他便将画给邻家货郎大哥送了过去。
临走时,润福还是在货郎的背囊里塞了些碎银,他拜托的这两件事,都是需要大哥沿途操心的,自然不能让大哥白辛苦一场。
画铺的营业时间倒是真的随性了些,用过午饭,贞香才挽起润福,沿着小陌往画铺走去。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