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界》如音

3、【碎章】Part.1.[洒水车]

　　[一]

　　这是第十七次听到洒水车的声音，自冬至以来。
　　都是幻觉。
　　那种熟悉而令人厌烦的乐声总是不断在耳边萦绕，然后回响，回覆十七遍，最后停止，世界回归一片岑寂。
　　十七次，幻觉般的十七次。

　　[二]

　　冬至那天回到家，已经是七点半钟。
　　楼下有人在烧纸钱，火焰像纷飞的烟花，那么欣荣，那么绚烂。
　　于是苏轻晓莫名地心情很好。尽管那些人哭泣得十分凄惨。
　　就在这个时候，耳畔回响起了洒水车的声音。一开始是小声而含蓄的，后来越来越舒展，流畅地回荡在耳边，一遍又一遍。
　　一开始还以为是洒水车经过，后来才醒悟过来，现在这种时候，又在小区里，怎么可能听到洒水车的声音？
　　幻觉罢了。

　　可这幻觉持续地未免也太长了一些……两三分钟后，耳边依旧回荡着那种乐声，颅脑有些昏沉地疼痛。敲敲脑袋，却还是不济事。
　　苏轻晓放弃，仍凭那乐声不断回响，拿出作业来写。
　　写了几个字，洒水车的声音突然停止，而世界安静而无声，让人感觉有点不习惯。
　　不过也根本没有在意。

　　[三]

　　洒水车的声音第二次响起来的时候，苏轻晓有了数的念头。那是冬至的第二天，虽然正在上课，然而苏轻晓仍然默念着遍数，以至于当老师走到她身边时，都没有注意。
　　“十七。”她清晰地吐出这个数字，与此同时，乐声停止。
　　老师怪物般地瞧着她，想请她起立，然而最终叹息，走过去。

　　第三次第四次她依旧会习惯性地数，但到后来对这种幻觉越来越厌烦。
　　难道不会停止了吗？
　　第十次响起来的时候，苏轻晓这么想着。

　　[四]

　　一如既往的星期一，早晨5点半准时下楼，天空还是灰色的一片。
　　苏轻晓想起三个月前的那个清晨。

　　少年浑身污垢地躺倒在那篇污水中。
　　因为个子高，而且貌似伤到了骨头，所以很难站起来。

　　她走过去的时候没有看到他。
　　而当他在背后微弱地发出声音：“请……能帮帮我吗？”她也没有回过头去。

　　当那个少年用手将一捧水向旁边撒去，方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然后望见少年的容颜。平凡的、一望而知是懦弱者的容颜。
　　苏轻晓没有说话，伸出一只手去拉他。少年很轻，几乎是一下子被扶了起来，有点出乎意料。
　　她松手，然而少年又重重地倒了下去。
　　苏轻晓皱了皱眉，再次伸出手扶起他。少年用很抱歉的语调：“对不起……”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然而少年却依旧有倒地的趋势。

　　“能请你把我送到车站吗？”少年小心翼翼地开口。
　　“……”
　　“和你一样。可以吗？”少年的嘴唇不断瓮动，这种客气的，拘谨的，近乎哀求一般的请求让苏轻晓不忍拒绝。

　　她不再说话，手上加重了力道，脚下也加快了速度。
　　少年跟得稍微有些吃力，不过并未提出来，就这样有些艰难地拼命咬着牙，跟上苏轻晓的节奏。

　　5点半的街道，洒水车依旧在那里。
　　5：40的时候洒水车会准时清理街道，苏轻晓是知道的。
　　而且那个时候也会发出那种令人厌烦的乐声。——只是猜测罢了。

　　苏轻晓独自一人站立在寒冷的车站。车还没有来，今天的车来的有些晚，以至于洒水车开始工作的时候，苏轻晓还依旧站在站台。
　　当洒水车驶过来的时候，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根本没有看到她，淋漓的水珠溅了一身。
　　冰冷的触感紧贴着身体，然而却没有任何感觉。

　　这一切，早就习惯了。
　　被人无视的感觉，早就习惯了。

　　[五]

　　第十二次听到洒水车的乐声了。越来越响亮，而且掺杂着稍许的杂音，很刺耳。已经……其实已经……好久都没有听过真实的，美好的声音了。
　　——其实你希望它一直持续下去吧？
　　耳边的噪音突然清晰下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其实你希望它一直持续下去吧？
　　第十二次。

　　我等待了你很久，如果你需要，我会出现。
　　第十三次。

　　请来到我这里。
　　第十四次。

　　如果你不来的话，也许我可以出现在你面前。
　　第十五次。

　　[六]

　　少年转过头来，轻轻地动了动嘴唇，好像说了些什么，也许是“谢谢”之类，但她没有听见。所以也没有应声。
　　两个人静静地等待着公交车。

　　因为本身将少年从水坑里拉起来，花了一些时间，所以到了5：40——洒水车开始工作的时候，车也依旧没有来。
　　苏轻晓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当洒水车即将经过的时候，当少年发现怎么叫她她也没有反应的时候，当那悠扬的乐声回荡在少年的耳畔之时，少年明白了一切。
　　当那斑斓的旖旎的雨幕降下的时候，少年站在她的前面，用身体挡住了倾泻而来的水珠。紧接着他看着苏轻晓，微微启唇，即使知道她不会听见，还是执着地这么说了一句话。

　　[七]

　　其实有过很多次这样的经历。

　　塞着耳机听歌过街的时候汽车鸣笛并未听见，被司机愤怒地吼叫，但仍然什么也听不见。
　　其实就算不戴耳机，也是依旧听不见的。

　　其实也并未有什么要紧的吧？
　　无声的世界，其实也并未不好吧？

　　苏轻晓这样想着。耳边洒水车的乐声渐渐喧嚣，然后又岑寂。

　　耳边温和的声音再次说：
　　我很早就想让你听一听这样的声音了，想让你不会因为无声而遭受到这样的伤害。可是很可惜，我直到死去才能实现我这样的愿望。其实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见，但我还是说了。现在我再问你一遍——

　　苏轻晓厌恶地捂上耳朵，然而那样的声音却依旧在耳边回响——

　　“想要和我一起走吗？”
　　想要和我一起走吗。一起到所有一切都无声，所有一切都需要相互扶持的世界。
　　没有不公平，没有辱骂，有着灿烂日出和迁徙飞鸟的彼端，与我同在的世界？

　　——想要和我一起走吗？
　　洒水车的乐声第十六次响起的时候，冬至死去的少年的声音这样问着。

　　[八]

　　苏轻晓是知道那个少年的。

　　小脑病变，所以无法保持平衡。生来具有的毛病，让他无比痛苦。
　　就这样孤寂地在世人的眼光中过了十七年的少年，终于在十七岁的那年冬至因为在楼梯口一时重心不稳而摔下楼梯，结束了生命。

　　原来他心中也有这样的愿望。
　　可是我们是不一样的。

　　[九]

　　又是一天的5点半。准时站在站台上的苏轻晓因为昨晚的熬夜，而微微地有些困倦。闭上了眼，那熟悉的乐声，第十七遍地响彻了她的脑海。

　　这乐声从未有过的响亮，从未有过的哀戚，透露着隐隐的告别与凄凉的意味。
　　少年的声音在这音乐中隐隐约约：
　　——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

　　她没有回答。
　　三次。六次。九次。……
　　她在心里默数着音乐的遍数。
　　十二次。十五次。……

　　洒水车的乐声喧嚣地充斥了耳膜。第十六次……
　　其实我们是不一样的。苏轻晓想。

　　[十]

　　十七遍结束。

　　十七遍后的世界并未再次岑寂过，而是充斥着微微地嗡动，是从暂时性失聪中恢复过来的残留症状。
　　紧接着面前驶过了洒水车，那悠扬的乐声仿佛如隔经年，明亮地在这片灰色的天空中飘扬。
　　透明的水帘几乎是以弧线快速地降落在苏轻晓的身上。

　　苏轻晓抬头，在每一粒细小的雨珠中，她的右眼，瞥见那个少年眼神寂寞的容颜，他看着她，他的脚下，是稳重的、平展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