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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关于排队的道理 ...

  •   唐府,是洄水镇最大的府邸。传说,他家富比王侯,诗礼传家,只是不肯入仕,才一直在洄水镇这个小地方隐居。
      即使如此,那层层叠叠的屋顶重檐,来来往往的仆佣奴婢,还有后门进进出出井然有序的马车箩筐,也足以让天天为米发愁的升斗小民羡慕不已。
      太富了,以至于没人敢嫉妒。太辉煌了,以至于没人敢质疑。洄水镇所有的人,对唐府出来的狗都要磕头行礼,还觉得理所应当。

      六月,有雨。远方,一声惊雷,唤醒初夏。
      距离大柳树村的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雨水清除了瓦砾上的污垢,也荡涤了人们本就模糊的记忆。
      唐府的侧门,总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在排队等候。有的是自己走着来的,有的是被人牵来的,有人是爬过来,摸着冰冷的石头台阶,说一声:“可算有饭吃了!”便死掉的。
      这个侧门连着一个小院,但是这个小院并不属于唐府。那高华的门第怎么能随便让人触摸?!这里只是唐府专司招募的谭管家带着家丁办事的地方。那大门通常是紧锁的,人们盼望的不过是偶尔的开合。大多数情况人——
      门口的街角躺着三五个乞丐,从身上抓下一只虱子,放进嘴里嚼了嚼才对排在队尾,距离自己最近的瘦小孩子说:“就你这身量,也想进唐府?”
      “很难进么?”孩子的黑眼珠很大,乌黑锃亮,几乎找不到白眼珠。
      “当然难进了!宰相门童七品官,大户人家挑的很!对了,小子,你哪儿来的?”
      “我啊?”少年眨眨眼睛,似乎对这个问题没准备,“不知道。走啊走,走到这里,听说这家有饭吃,就来了。”
      “切!婉江发大水,像你这样的人多了!我告诉你,前面街面上有个粥棚,那里吃东西更方便。去那里吧。别跟昨天那老兄似的,刚来门口就死了,晦气!”

      少年正是唐猫,她来只是想找出害死大牛一家的真凶。
      族长一家全死了,但是那天晚上,唐猫被族长最小的妾拽住,听到她说:“你要报仇,去找真凶,奴家冤枉啊!”
      唐猫不知道她是不是冤枉,但是依稀记得,几个月前,风和日丽的日子,这个全村最漂亮最陌生的女子一身艳丽的衣服,从花轿上下来,走进族长家后门的时候,曾冲着一边看热闹的她嫣然一笑。
      眼前的这张脸布满了血污,空气里弥漫着死亡和疯狂的味道。怨灵在空中飘荡,寻找着地狱的入口,厉风悄然刮起,把这里围成一片静默。
      唐猫从不害怕这些,当她的兄弟姐妹被吊死后,她藏在山洞里,就靠着晚上偷偷的取回它们的尸体果腹充饥。
      可是,唐猫突然后悔了。
      她的直觉告诉她,有些事,错了。
      报仇,要找真凶。所谓真凶,应该是那个直接杀了大牛和他妈妈的人。那么,这件事起因于唐家修路的事儿。真凶应该在唐家。
      是谁提议修路?

      长长的队伍一动不动,经常数天甚至数月不动。只有偶尔撑不住的人另谋出路,或者直接被抬走,才向前蠕动一下。唐猫等了五天,托一场暴雨的福,死了四个,跑了五个。队伍七零八散的被冲乱,拥挤的人群重新排好位置的时候,唐猫发现自己赫然已在前排!
      人群孕育着不安和愤怒,没有等到位置的人,或者被挤到后面的人开始怒吼。推搡中,渐渐变成一场风暴。唐猫来不及享受前排的位置,便被风暴扫到门边。
      那几个资深乞丐已经逃离现场,或粗或细的胳膊举起落下,黑色的拳头如雨点密密的向人群砸去。唐猫躲到门边的角落,冷冷的注视着混乱的现场。一个小孩子被推倒她身边,瘦小的躯干,硕大的脑袋,紧闭的眼睛,瑟瑟发抖的身子,他已经活不长了。唐猫用脚尖一点,便把他推回混乱的中心。
      踩踏,会提前结束他的痛苦和不幸。
      在唐猫看来,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该死的死去,是死却不能痛快的死。
      哀号和哭喊声惊动了前后两天大马路上的人,人们远远的围在巷子两头看,却不肯上前一步。甚至有人在踉跄着前进了一步之后,竟然愤怒的冲着身后大喊:“谁他妈的推我?!”
      唐猫耳力惊人,不仅听到闲汉的怒吼,也听到院里传来的动静。
      哗啦,大门打开了。
      两队孔武有力的青衣家丁冲进人群,把饥饿不堪彼此撕扯的人分开,场面很容易控制住。他们不是一个量级的,老虎要冲散一群羊的围殴实在太容易。
      清出来的场地延伸到台阶上,一个脸上带疤的青年男子慢慢踱下来,什么都没说,只看了看身边毕恭毕敬的谭管家:“老谭,你惊动少爷了。”
      谭管家擦了擦头上的汗,连连称是。转头骂自己的人:“愣着干什么?还不都给我轰走!轰走,都轰走!”然后又对那个疤脸年轻人说:“施教头,我这就贴出布告,不再此处招人。”
      施教头点点头,脸色和悦一些,说道:“这也怪不得你。老夫人坚持家规不可破,三少爷也没办法。如果不是这次惊了养病的二少爷,你也没法改。”
      “是是是。”谭管家稍稍松了口气,腰弯的更低了。
      疤脸青年训完话,转身要回去。却发现立在墙角,没人注意的唐猫。立刻愣住了。嘴角一咧,竟然露出一个令人吃惊的微笑。大步走过去,伸手拉起唐猫的手说道:“猫儿,终于找到你了!”
      唐猫见是他,倒也没排斥,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半的男人,问道:“师傅,你怎么在这里?”
      围观的人中,有悄悄回流的乞丐。听到猫儿的回答,彼此面面相觑:“我咧,原来是施爷的徒弟!”
      “啊呀,怎么看起来快饿死的样子?”
      “对啊,施爷可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剑客,唐家礼请的上宾,怎么他的徒弟要在这里排队?”
      “走散了?”
      “可能。”
      人群嘁嘁喳喳的议论。施鸿范已经领着唐猫走进那扇大门。
      进了院子,唐猫扭头看了一眼慢慢关上的门。那个曾经和她说过话的乞丐,正探头探脑的向里面张望。那张脏兮兮的脸渐渐变得狭长而终至不见,唐猫想:“既然这样可以进来,为什么要有人排队?”他似乎有些理解那群饥饿人的躁动与愤怒。
      这场架,早就该打了。而那个孩子,注定无缘这个院落。人世间,听说有很多不平等,她理解,就是现在这样。
      不是排队就可以进来,不是努力就可以吃上饭,不是争取就能活命,不是……不是……
      唐猫低头走路,心里对大牛的离去有几分淡然:他那样,注定是要死的。就像她的兄弟姐妹,不强壮的,孱弱的,怀孕的,跑不动的,都被吊死了。
      那么,是不是这样也可以解释自己杀族长一家呢?
      并不是只有真凶才可以杀,只要你比我弱,我能杀掉你,我就能杀?!
      唐猫打了个激灵,她想起这世上有无数比自己强壮的人,比如身边这个被她叫做师傅的男人,如果他们想杀自己,自己就一定得死么?
      唐猫想不明白了。那个小妾死亡的样子,和最后的抱怨,竟然像一道纠缠不去的怨咒,在她心里反复萦绕。
      施鸿范并不知道这些,他很高兴,找到了猫儿!

      唐猫突然站住了脚,挣开施鸿范的手。施鸿范领教过她爪子的厉害,没有强拉,松开来立到一边。
      “我要走了。”
      “为什么?刚来——为什么要走?”
      “没意义了。”
      “什么意义?”
      “我是来找真凶的。可是我突然发现,世上是没有真凶的,死的就死了,活着的还要活着。抓了一个真凶就会有下一个,永远也抓不完。”
      “猫儿,你要为大牛报仇是么?”
      “师傅,是你教给我的。要感恩,回报。大牛对我很好,大牛娘对我也很好,他们被人杀死了,除了杀死杀死他们的人,我没有别的办法回报。”
      “所以,你把族长一家都杀了。”
      “是。”
      “你还要杀唐府?”
      “不,我只是来找真凶。”唐猫把小妾临死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才认真的说,“如果唐府不修路,那就没有大牛家的事情了。所以,那个要修路的人就是真凶。”
      “可是,你现在为什么放弃了?”
      唐猫伸手一指关上的大门:“因为它告诉我,你们人活着,有很多事都是注定的,没有道理可讲。你教给我的那些,都是骗人的,我不想跟着被骗。”

      “好!说的好!”旁边突然响起了啪啪的掌声,一个有些尖细的男声骤然响起,听在耳朵里,总觉得怪怪的。
      唐猫侧眼去看,见是一位和师傅差不多身量的男人正从正房的台阶上迈着八字步缓缓走下来。
      施鸿范只是退了半步,站在唐猫身边,谭管家啧已经又躬下身子,嘴里念叨:“三少爷?啊呀,惊动三少爷了。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欸!老谭,你做的很好。告示贴出去就好了。老夫人已经同意,这一阵子难为你了。”
      “谢谢三少爷不计较,谢谢三少爷……”谭管家似乎要把每一句都要重复一遍,才算把话说完整。
      三少爷没理他,来到唐猫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才对施鸿范说:“老施,这就是你提到的跟猫儿一起长大的孩子?”
      施鸿范点了点头,并没有废话,也没添什么新东西。
      三少爷转过脸对唐猫说:“果然是野生的孩子,见识都比那些庸人强,本少爷很喜欢!你留下吧!”
      这是莫大的恩典,即使施鸿范领她进门,如果没有主人的允许,唐猫一样不能留下。可是,无论是施鸿范还是唐猫,似乎都没有欣喜若狂的表情。
      唐猫看了看施鸿范,似乎在奇怪三少爷为什么要这样说。施鸿范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但在唐猫眼里却是那么的明显。这笑容传到唐猫的脸上,被扩大,然后放了出来。唐猫咧开嘴笑了,然后说:“我要走的。”
      三少爷有些吃惊。在他的眼里,施鸿范还是一脸的波澜不惊,唐猫的笑容与其说是开心毋宁说是讽刺,他的脸热辣辣的挂不住:“本少爷留你,都留不住么?”
      “你为什么要留我?”
      “不是你要进府么?”
      “我不想进来了。”
      “岂有此理!”
      三少爷有些恼,他觉得自己像只老鼠,被唐猫儿反复无常的戏弄。他是精明的,懂得世事人情的,却依然不能忍受来自肮脏不起眼的唐猫的一句“不乐意”。

      “好!”三少爷压了压火气,他不想没了风度,更不想因此得罪施鸿范,“我听说你进来是为了□□,找真凶。难道你不想找了么?”
      “不想了,你刚才已经听见。”
      “如果我强留你呢?”
      唐猫看看施鸿范,又琢磨了一下,“你有吃的么?”
      问题很突兀,三少爷不解的看了一眼施鸿范,这一次施鸿范以手捂嘴轻轻的咳嗽了一下,似乎是笑了。
      “有。”三少爷戒备森严的简单答复。
      唐猫说:“行,那我留下。”
      “为什么?”这次轮到三少爷不解。
      唐猫道:“因为有吃的啊!”
      这个理由和门外无数排队的人一模一样,三少爷下意识的看了看大门,有看了看眼前这个瘦骨伶仃的少年,突然有些失望。他以为这个孩子是不一样的,可是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
      施鸿范道:“一个月前我和衙门里的人去了族长家。”
      “不是什么都没发现么?”三少爷盯着施鸿范,突然恍然大悟,逼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施鸿范走到唐猫身边,牵起她的手,说:“人,是她抓死的。”
      三少爷的脸倏地变得煞白。旁边的老谭和家丁面面相觑。
      大柳树村族长家的惨案成了洄水镇最热门的午夜传说,那遍地浓厚的黑血,凌乱的内脏,破裂的尸体好像被厉鬼分享的盛宴,很多传说纷纭而起,至今不衰。官家只去过一趟,就草草封门,请了和尚道士做法,算是安民。反正这家已经没人,旁观的人多是好奇而已,少有真心催促伸冤的。
      三少爷见多识广,纵然脸色煞白,却还能强自镇定。他以前没觉得唐猫找自家复仇有多么可怕,但是想起族长家的惨状,还有唐府和大牛家的关联,他心里也有些后悔。
      也许不该留下他,更也许——
      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一丝杀意:这人死了,便不用害怕了!
      唐猫和施鸿范都是敏感的人,立刻各自戒备起来。施鸿范到底老于江湖,赶紧说道:“三少,江湖人江湖事。你看她为吃的留在唐府,也不过是不懂事的孩子。只要多加调教……”
      施鸿范顿住不说,三少爷已经心领神会。
      只要多加调教,日后必为我所用。
      换了个眼光打量唐猫,三少爷忽然有发现瑰宝的感觉。如果能把此人收为亲信,将来必能起大作用!
      三少的目光突然柔和下来,唐猫不解的看了看施鸿范。两只猫相遇,彼此嘶吼炸毛,都是要吓退对方。可是师父两句话,就让这个看起来很不善的人敌意皆无,不知道又是什么本事?
      看来,人和猫不一样的地方还有一处,那就是猫拿爪子当武器,人用的是——
      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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