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假臣子和真纨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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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柳如烟。
少年人着一身锦绣常服，自如织的人流中打马而过，在一家甜水铺子前停住，翻身下马，对等着他的人含笑道：“总算能出门了？”
一句话说得那人恼怒起来：“上次宫学中躲懒的可不止我一个，殿下。”
“殿下”二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齐祐彻听了却笑得更开：“你被禁足是因为靖王不高兴，也没人愿意去触他霉头；可我的哥哥们却挺高兴，自然会替我多说两句话了。”
这话说的人能说，听的人却不能听，齐榆眼睛里带了点惊色，他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你注意些，这话也是能在这说的吗——”
“没事”，齐祐彻重新上马，“我眼看着就要开府置属，届时便去跟父皇讨个地方的虚职，逢年过节遣人进京一次就能应付过去。”他说着语气越来越轻快，“到那时天高地远，没准还能做点实事。”
齐榆饶是仍有些担心，也不免被他这语气感染了，就顺着他这话想下去：“那到时我们也没法常见面了……”
“那你干脆也讨个地方职，等我安定下来就邀你一家来我那小住，反正闲着也是闲。”齐祐彻无所谓地说，“我看两浙路就不错，听说那里现下文气极重，五步一塾，十步一庠，朝颂暮弦，洋洋盈耳。醉蟹也是一绝，满腹红膏肥似髓，贮盘青壳大於杯。”
后两句他用唱歌一样的语调念出来，一瞬间让齐榆觉得自己像是真的身处余杭，闭目便能闻到醉蟹飘香。于是他情不自禁笑起来，应道：“好。”
他们今日出来，是为了莲花楼的南塘泛舟。南塘河自邺都建城起便一直穿城而过，在其上泛舟本也没什么可稀奇的。但每年的樱笋时节，莲花楼都会在泛舟上供应限时的樱桃酥酪，里面不知多加了什么，酥酪变得极为甘凉细腻。船上一人得一碗，再由船夫带着于两岸延绵的翠柳繁花间悠悠转一回，船夫时间掐得极准，小舟自莲花楼起，等回到莲花楼时，碗里的酥酪将将用完。
时人好文，自然不会错过这样风雅的酥酪吃法，每年“莲花泛舟”的预订单都排得很长，齐榆也费了一些功夫，才能在今日这样的好时候泛舟。
莲花楼是邺都临南塘河的一家酒楼，比起潘街更富丽堂皇的丰乐楼、祥云楼，卖的是风雅二字，酒楼的装饰布置处处都透着雅致。他们到时，掌柜亲自出门相迎。掌柜名叫方连山，打扮一派书生模样，见了他们，先向齐榆行礼：“刘先生。”
齐祐彻知道齐榆的母家姓刘，因此没有多说什么。齐榆还礼后，掌柜再把目光转到齐祐彻身上，见那面容极为俊秀的少年笑着散漫地对他点了点头，目光渐渐漫上惊异：“这位是？”
“是我的友人。”齐榆却没有多说，“我二人久闻莲花泛舟的大名，不知今日能否见识一番？”
“大名倒称不上，”掌柜笑了两声，略有些得意地说道：“但二位应当会觉得满意。”
掌柜亲自将两人送至莲花楼外的渡口，齐祐彻放眼望去，见南塘水于莲花楼下悠然流过，两岸棠榆相映成趣，想要说什么，目光却忽然扫到莲花楼临水的雅间，顿了顿，嘴边的话一转：“往日我来这附近，均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今日怎么却见着不复往日了？”
掌柜愣了愣，才回道：“今日是相国寺万姓交易的日子，想必相国寺附近会更热闹些。”
万姓交易开始只是相国寺每月定时的讲经传道，但由于允许商铺在附近设摊买卖，时至今日已经发展成了邺都内最大的集市。
原来如此。齐祐彻恍然，向掌柜道了谢，便与齐榆一同上了船。
蓬船中放了一张小桌，桌上摆了两盏剔透的白瓷，白瓷中便是邺都久负盛名的樱桃酥酪。两人在小桌两侧相对而坐，船夫见他们入座，便不紧不慢撑开了船。
齐榆坐下后便直接舀了一勺酥酪，入口后眼睛都亮了：“竟然真的这样好吃。”他在极烂漫的花影中餍足地感慨：“莲花泛舟果然不负盛名。”
齐祐彻却有些走神。若是他没有看错，刚刚在莲花楼雅间窗口一晃而过的身影，应是他出阁封王不满一年的二哥齐祐昶。大昭这一朝自太祖起便不急于立储，加之这一代皇后没有所出便早早离世，大皇子齐祐渊虽占了长字，但只不是嫡出这一条便足够叫一些人蠢蠢欲动。
齐祐彻却没有想过，他二哥的野心会摊开得这样直白。他想起刚刚看到的，齐祐昶只作了身文人打扮，腰间挂着把折扇，身后还有人影憧憧，恐怕是特意挑了个人流稀少的时间，假托了什么名义，办设了一场聚会。
莲花楼檐角悬着的铜铃在微风里悠悠作响，与彩楼里歌女的歌声一并传来，齐祐彻在这铜铃声里恍然回神：就算如此，那也是他大哥该愁的，横竖与他无关。想通了这一关窍，他将心里隐隐的不安压下去，十分松快地吐了口气，也舀了一勺酥酪，尝了一口，真心实意地赞美道：“确实好吃。”
齐祐昶此时却远没有齐祐彻想得那样从容。
新科放榜不久，他原本打算于当科进士入朝前拉拢这些新贵，又不好做得太明显，便托了一位自己一派以提携后生闻名的文臣，以诗文会的名义广邀文士。等聚会氛围正热时，再由那老臣将自己引出来，这些文人就算有多么清矜，到底也还是没入朝，难道还能翻脸走人不成？
诗文会的地址时间他也自觉选得挺妙，莲花楼素来以风雅著称，是文人集会的好去处，再加上万姓交易那日，人流都集中在相国寺附近，正方便了他避开有心人的耳目。
唯一没算到的，就是这一榜的二甲传胪带来了一个私交甚笃的同乡。
也怪他们在邀请文士时为了避嫌，没有咬死“当科进士”这个条件，方才出了这么大一个漏子。这一榜的二甲传胪张喆是徽州人，与如今朝中的翰林学士江逾白正是同乡。齐祐昶早先便打听过，张喆此人的诗文在这一榜中并不出众，只是这次殿试所问的是“财赋”，张喆所处张家正是徽州一方豪商，文章因此写得极为实务，讨了圣上欢心。
但江逾白不同，此人于不满弱冠之年便被点了探花，又因文章典赡精绝做了翰林学士，为人却也不见风流，反倒极为自持，于一众文臣里，从出身到品貌，再清贵也没有了。听闻圣上早早属意他摄参政一职，不过碍于他的资历，只能把念头暂压下去。
这样的人，根本不必等到皇子上位就能出头，而拉拢一个前朝直臣于他齐祐昶又有什么好处？
他这样心思百转，面上却还是不得不攒出一个笑来，作出一副大度的模样。
张喆是徽州张家从荣华乡中养出来的一棵独苗，长到如今遇见的最大滞碍恐怕就是那十几载寒窗辛苦，即使中了榜，里子也还是个富贵少爷。拿到帖子时他便还真以为这不过是个寻常文人集会，也就大剌剌地叫了江逾白一块。
江逾白没有多想，很快答应下来。他眼下无论多么受到器重，明面上也还只是个翰林，参加这样的集会尚不必顾忌什么，何况牵头人又是儒士王矩，他也就没有再细问。
江逾白登科那年，年纪大一些的皇子均出席了今上作请翰林的琼林宴。他恰巧记性不错，因此在集会上，齐祐昶甫一出面，他就一眼认出了这位二皇子。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传闻冯家的两位小姐关系极密，也曾是邺都一桩美谈。两位小姐尔后一位入了宫，有了二皇子；另一位嫁进宰府，诞下一女，那女儿后来许给了当下的礼部侍郎钱丰。
而王矩正是钱丰的科场座师，王钱两家至今仍十分亲厚。
他此时意识到，他来这“诗文会”其实是个乌龙，恐怕这位新封的庄王也并不愿意在这里见到他。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冷眼观事态进一步发展。
那位庄王殿下说话前踌躇了一瞬，但仍是开口，对到来的文人们勉励了一番。
这番话就算克制了许多，也仍然十分僭越，在场的都是些官场新丁，即使意识到不对，短时间也不知如何回应。气氛一时有些僵硬，而王矩像是早早等着这样的境况，准备起身说些什么。
今日若是江逾白没有在场，在王矩敦促下，这番勉励这些进士们恐怕就算是不得已也要受了；或者是换成几年前的江逾白，那时他周身锋锐还没有收尽，也不一定会说出话什么来闹到宾主尽失欢的境地。
但此时的江逾白却只是从容行了一礼，温和道：“庄王殿下实在臣节昭彰。只今日琼筵羽觞，诸位坐英怀琇，我等实在不该辜负此等情致，当暂忘俗虑，一咏雅情才是。”
他说这话时面容含笑，一派高华风度。齐祐昶一时愣了愣，胆子大一些的年轻进士却趁机抓住这个空隙，吟了一首赏景诗，而第二个人很快接了下去，气氛渐渐活泛起来，齐祐昶知道今日恐怕再没机会，微微沉了脸色，到底不好再说些什么，便与王矩坐到一旁去了。
江逾白知道齐祐昶在自己这里碰了颗软钉子，此后恐怕是要记恨上自己，却并没有如何在意。在他看来，这位二殿下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大值得多么挂心。
诗文会被这样一搅，东家来客皆是心事重重，没过多久便结束了。这些年轻进士们感激江逾白多说的那句话，虽然不便明谢，却纷纷来向他拜别。
江逾白离开莲花楼时已近黄昏，清晨前往相国寺的百姓们此时正往回走，这条街又恢复了往日摩肩接踵的盛况。他让张喆先走了，自己却莲花楼外多站了一会。他看着晚霞渐渐从天际漫过来，漫过南塘河，莲花楼和形形色色黎庶的影子，然后叫他整个人几乎浸在里面。
他的容色在这样的夕照里显得模糊而沉默。他沉默着想大昭总是盛年而亡的明主，野心日渐难以蛰伏的北戎，朝内盘错隐晦的党争……
却忽然被一道清亮的声音打断了。
他心头一动，抬头看过去，见两个少年人背着人流慢慢朝他走过来，其中一个手里提了一包油纸，正笑吟吟同身旁的人讲话。
“我就说，桃花酥还是要数南街丁家。”
刚才他竟有一种明亮的错觉。江逾白一哂，一时竟不知道假臣子与真纨绔哪个更糟。
但他到底还是走过去：“三皇子殿下，郡王殿下。”
对面的齐祐彻也神色淡淡，像是在避开什么一样浅浅回了他一句：“江翰林。”
三人之间实在无话，彼此沉默片刻，便各自从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假臣子和真纨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