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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少君与卿看叶听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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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月的天像人的脸色一样变化无常,在千寻与楠枫这一途中,仿佛经历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千寻拉着楠枫手腕几经辗转,终是到了斜阳殿。
灰蒙蒙的天空,褪色的高墙,将那株红枫团团围住,映得一大片朱红,地上稀稀落落地撒了些红叶,亮得像黑夜里绽露微光的星辰。
走到树下时,楠枫突然将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拿在手里,反客为主,脚步也突然停了下来。
千寻本就是拉着楠枫向前走着的,身后之人突然拉着自己的手停了下来,她向前的脚步也随即被拉转回来。
她回过身,却见着楠枫眼眶红红地将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手里,他突然像是个被扎破的河豚气球,在千寻回头那瞬间就泄了气。
他鼻尖也开始发红,晶亮的液体在他眼眶里不断打转,最终那液体终于在眼眶低处寻了个突破口,顺着那突破口滴滴滑落下来。
楠枫拉着千寻的手像是身体突然无力,他俯下身来将头靠上了千寻肩头。
哽咽道:“不走好不好,不去卞阳,不嫁给欧阳韶。”
千寻从没见过楠枫这般模样,他从没在自己眼前失过态。
以前,千寻总觉得他像是黑夜里霜镜山中的霜池潭,冷冷的没有一点动静,多大的拂风都只能微微带过它最表面那一层涟漪,但他本身始终是冷静的。
千寻之前最恨的,就是楠枫面对千寻时行着的那套主仆大礼,虽然千寻知道,楠枫之所以如此,都是因为现如今上君的不断告诫和先前黎夫人在楠枫刚来时就埋下的种苗,他之前从不越界。
可现如今,他没有那么多防线了,他将头低靠在千寻肩头,那声音就回荡在千寻耳边,断断续续的呼出的气流拍打着千寻脖颈。
一阵阵的落叶纷飞中,二人都红着眼,千寻心中暗道:“早年前拉着你一去不回便好了,”
想完千寻走近楠枫一些,将这个靠肩转化成了一个久违多时的拥抱,楠枫一手拉着千寻的手,一手从千寻身后将她揽住,更加深了这个拥抱,他头靠在千寻肩上,千寻够在他下巴前,双双都没有说话。
那枫叶还在不断下落,有的被风带得连上了天,有的被几番乱卷之后落定了地,有的在空中盘旋,飞舞,周转。
许久之后,楠枫松开了揽着千寻的手,将头抬起,千寻也将身体朝后倾一些,她看着楠枫恢复了一些之后,将手从楠枫手中抽离出来,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楠枫接过信封。
——赵禾舟。
楠枫看了一眼千寻,千寻示意他打开。
其实内容楠枫大体也能估到一些,无非就是那日说的那些,但打开之后,这其中有掺杂了些别的东西:……凛沧悬铁,半面鬼骨髓制成,燥热非常,吸纳万灵,各家苍凉,与此牵关,……怨灵得释,散走百家,邪煞宿人,半人半怪,其可诛乎。……然俗人能奈何?非凌霜宿主者……
楠枫看向千寻,“你都知道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去?你不是……”
楠枫话还没说完,又见千寻从怀中取出一物将楠枫之后要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岫玉白穗腰间佩。
这是黎夫人的,传闻当年贺城礼上,黎夫人雪衣红裙,腰间佩的就是这枚岫玉白穗佩,是老城主给她的,那一枚禁步,当时是为了想让她以后得体一些,规范自己举止,也是为了未来承担起肩负湘城的重任。
湘城之人定当全力护城。
陆乘风和赵禾舟本不是湘城人,但他们在湘城的这几十年,做的却比任何湘城人都做得多。而且这禁步既然在千寻手里,她应该是知道了些别的,比如赵禾舟那日提到的‘窃运’,‘换命’。
楠枫拿着那禁步说不出话来。
此时天上稀稀落落的飞叶变成了稀稀落落的雨滴,天边也渐渐来了雷声,伴随着雷声的雨水渐渐多了起来,拍打在二人身上,浸湿了二人双眸,结成水雾凝在长睫上。
在这场摧心折骨的鬼雨前,人都曾迷失了自己,在这场鬼雨中,每一滴雨水都在呼唤着各自那湿淋淋的灵魂,洗刷着各自手上的鲜血,一切在这场雨中都变得通透起来。
“进去吧,你,胸前的伤沾不得雨水。”千寻开口说道。
千寻换了件衣裳后就拿着药膏走进楠枫房里,楠枫身着一件雪白中衣站在床边,胸前那条鞭红袒露出来。
“坐下”
楠枫就势坐了下来,千寻也面朝楠枫坐下,她将药瓶打开,小心的用手沾了些在楠枫伤口处轻轻涂抹。
她手此刻冰凉,药膏也是冰的,刚触碰到楠枫时,楠枫有些触电般的往回收缩一阵,但幅度尚小,不易察觉。
楠枫就这么低头看着千寻,她双眸上的水雾还未干,头发被雨水打湿后也还没干透,发尖上下滑的小水珠滑在她脸上,滑在她脖颈,浸消在衣领里……
她与自己隔得那样近,她就在自己眼下,好像用手一揽,她就能永远变成自己的。
突然楠枫一阵燥热,从伤口处散发出阵阵热气,而伤口前千寻那冰凉的手沾着药膏还在继续,在冰与火的交融下,楠枫倒吸了一口气,他一把拉住了千寻的正涂抹的手,千寻抬头看着他,
这眼神,电得楠枫瞬间缩回了手。
“可以了,”
楠枫边拉回了衣服边说道。
千寻闻声收了药膏,突然门外一阵雷鸣,雨水也伴着雷声之后倾洒下来。
千寻起身朝着屋外走,果然,雨越来越大,势头越来越猛,就在那一刹那,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乌云从远处赶来聚在头顶。
豆大的雨点从空中扑落下来,雨点连成了线,拍打着青瓦,拍打着地面拍打着红叶,在这铺天盖地的雨落中,片片朱红随雨而下,一片,两片,三片,片片缀地。
楠枫从身后为千寻披了件毛领披衫,屋檐下正正放了个红木椅,千寻走近坐下,楠枫在身后说道:“雨水溅身,沾湿受寒,回屋去吧。”
千寻坐下后拉拢衣服,看着眼前这雨水,听着远方惊雷,那红叶被雨水带得满地都是,楠枫进了内屋拿出个白铜翦花手炉递给了千寻。
少时看雨听雷,神炸烟生;
及笄听雨看叶,冷气袭人;
在眼前这场鬼雨里,摧心折骨。
二人已不再是少年,也不再是当年。
他们失了想走就走的机会,只有必留不得的责任。
那枚禁步就挂在千寻腰间,楠枫未束的墨发被风掀起又下落,那雪白的中衣衬得楠枫更加白皙,像是和田的白玉,柔和,坚韧,透亮。
而就在此时,殿门外一侍女撑着油伞经过此处,原来是霞光。
她本已经有过了殿门外,但余光瞟到的场景让她突然在大雨中突然停下,她后退了几步看向殿内:
半明半暗的天空之下,夏雨霏霏,飘飘洒洒,如丝,如烟,如雾,如绢。
像是荡漾在空中掀不开的轻纱,在这轻纱后,半片天被红枫盖住,半片地也被落叶铺得通红,在这朦朦胧胧的雨色里,屋檐下坐着的白领幽蓝,立着的雪衣白面,此时站着未束发的楠枫更显儒雅,抱着手炉寂静看雨的千寻更显柔情。
在这面半透不透的轻纱中,如痴,如梦,如醉,如醺。
霞光不禁想到,先前人称黎夫人‘红衣璨璨椅高台’为第一名景,后又有‘欧阳君侧首扇高台’为第二景,若是眼前之景为世人所见,也定为第三:‘少君携卿看叶听雨’。
只可惜此景只为一人所见。
但先前两景皆为繁华之景,而这第三景,怎么看,都能从中生出几分凄美之感,让人在这鬼雨里阵阵发寒。
瓦面,墙边,树梢,地面,无一不是雨水的呐喊,它在呐喊谁,它没有在呐喊,它只是在呼唤它迷失已久的灵魂,他们都曾在大雨中迷失了自己,如今又妄图在大雨中找回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