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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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勾勒的舆图宛然在目。
湘灵恍惚觉得自己化作一只鸟，扑棱棱一振翅，随着朝蕣手指的方向，向远天飞去。
余霞成绮，葱蔚洇润，数不尽的幻景杂沓而至，震撼心神。
然而回神后，湘灵揪住朝蕣的袖子，可怜巴巴的，小狗似的望着她，呜咽道：“……师父，您要赶我走吗？”
“傻孩子，”朝蕣摸摸她的狗头：“师父不是赶你走，而是留不住你啊。”
朝蕣将舆图卷起来，示意湘灵收好，又递给她一只小匣子。
乌木包银的匣子，银边暗沉，盖上的雕花已经模糊了，显然是一件旧物。
湘灵打开看，本以为是什么厉害的灵器，结果里面摆着两只……山楂？
匣子虽然旧了，“山楂”却保存得很好，果皮光滑，没有发皱，梗也没有脱落，躺在衬布上，像一对漂亮的玛瑙耳环。
朝蕣解释道：“这是沙棠，吃了它就能渡过弱水。”[1]
又是舆图，又是灵果。
湘灵在师父身边待了四年，竟不知道这寸田尺宅里，藏了这么多秘密。
她实在太好奇了，忍不住问：“师父，您是从那边来的吗？”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今生未曾离开炎洲。”朝蕣平静地说：“这两件东西，是我师父的遗物。”
湘灵歪歪头：“鹤行真人？”
御兽宗的鹤行真人应该还健在吧？
果然，朝蕣轻轻摇头，说：“另一位师父。”
湘灵很不解：“既然师父您有这样的宝物，难道不想去那边看一看吗？”
换做是她，肯定心痒痒的，早就坐不住啦。
朝蕣失笑。
这孩子无人引导，却从小山村走到育遗宗，才学会一点皮毛，就敢独自闯荡聚窟洲。
大概天性如此吧。
“我的师父自我放逐至此，立下重誓，永不出炎洲。
同样的，他的技艺，也不可以再度现世。
我既然接了他的衣钵，自然也当传承这份誓约。”
“不过别担心，我教你们的，都是御兽宗的正统心法……”
说到这里，朝蕣顿了一下，“正统心法”变“禁咒”，着实令人唏嘘。
“虽然现在不能继续练了，但你们不必受誓言约束，天地广阔，何处都去得。”
湘灵不是担心自己，而是心疼师父。
育遗宗只是个小宗门，湘灵学的心法也是最基础的大路货。
她以前去聚窟洲打零工时，还幻想过会不会遇到什么秘境古神、神奇老爷爷之类的角色。
没想到，近在眼前的师父竟然就是这么有本事，有故事的人呐。
可是，这么有本事的人，却被一道誓言捆住脚，师父心里会不会觉得遗憾呢？
湘灵挤到师父身边，挨挨蹭蹭，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师父。
最后憋出一句：“什么技艺，很厉害吗？”厉害到值得牺牲自由去换？
朝蕣却以为湘灵想学，拒绝道：“一项技艺，无论如何精妙，假如不能成为武器，反而成了禁锢，就不必学。”
“那师父为什么学呢？”
朝蕣垂眸，仿佛陷入了回忆。
良久，微笑道：“今日于我如镣铐，昔日于我如宝剑。”
湘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虽然很遗憾师父不能一起走，但既然有沙棠，她和师姐就可以离开炎洲，继续求学，而不必担心成为师父的负累了。
她拿起舆图，准备去找师姐。
跨出门时，朝蕣喊住她，犹豫一霎，才开口：“人生万事，都是缘法，如果她不愿，你不必强求。”
怎么会不愿呢？
屋里，如磐心烦意乱地抠着桌角。
“你已经炼精化气，半只脚踏进仙门，自然憧憬更高的学府。而我只是个凡人，何必为此冒险呢？”
“可是，师姐，我们打过马，游过湖，逛过灯会，你做了这么久自由自在的仙门弟子，难道甘心回到凡间，过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压抑日子吗？”
湘灵费解地展开舆图给她看：“那边比炎洲大很多，有更多修仙宗门，一定能找到更适合你的心法！”
“那也未必。”如磐渐渐冷静下来，分析道：“御兽宗的心法，我修了十年尚且没有入门，转学别家心法未必就能成了。
更何况，所谓‘学宫’‘仙门’，也只是师父的一己之见。
照师父所说，师祖来炎洲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了。那边如今是什么情况，我们谁也不清楚。
浃国礼教森严，但忍耐些，还能活，倘若那边的境况更糟呢？
这跟你去聚窟洲学御兽技巧不一样，弱水难渡，开弓便没有回头箭了。
要不是赋税逼得紧，就连你……我也不愿意你去冒这种风险的。”
如磐试着说服湘灵，同时也在逐步说服自己：“你不要总觉得我委屈。我去王府找个饭辙，和你当初去凤吟驿有什么区别呢？”
湘灵隐隐觉得这二者是不太一样的，却答不出来具体哪里不同。
她还想再劝，但如磐已经下定决心了。
窗外，朝蕣倚着花锄，眺望远山。
精美而坚固的金笼子挂在绝壁上。
直击长空的鹰，竟然徘徊在侧，疑惑笼里的娇凤为什么不跟它上天。
湘灵闷闷地帮师姐收拾嫁妆。
“这个泥人是我捏的，丑巴巴的，又不值钱，不要带了。”
“要你管。给我放回去！”
“这匹缎子带着吧，我看那些夫人小姐出门交际，都穿得很花哨的。”
“哎呀，笨！等我去了王府，什么好东西没有？”如磐扯开绸缎，往湘灵身上比了比：“给你做条新裙子，做成八幅的大裙摆，腰身掐得细细的，像琉璃瓶一样，很漂亮的。”
师姐就要走了，湘灵不想违逆她的心意。
她努力表现得像平时一样，向师姐撒娇：“……那我要绣小狗的。”
“谁家裙子上绣小狗啊，难看死了。”如磐拧了一下她的耳朵，妥协道：“绣在腰带上。”
紧绷的气氛总算和缓了。
湘灵想，其实也没什么。
就当自己去外地上大学，将来再找机会潜回来探望师父和师姐。
只要她赚够钱，师父就不用辛苦种地，师姐也不用当护工伺候那个活死人饭票了。
如磐总是不肯同朝蕣讲话，这场别扭一直闹到她出嫁的前一天。
一大早，朝蕣在案板上剁馅。
笃笃笃的声音把湘灵从睡梦中吵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走进灶房，看盆里醒着面，问：“师父，咱们今天吃包子啊？”
朝蕣不回答，反而支使她：“我托人买了些东西，应该快到了，你去接一下。”
如磐在屋里，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听到湘灵欢喜的声音由远及近，自山门一路闹嚷过来：“烟花！师父，你买了烟花！”
岂止烟花。
朝蕣还买了桃符、春帖、门神，晚饭时，甚至开了一瓮酒。
“城里流行酿女儿红，据说是女儿出生时酿造封坛，出嫁时掘出来请客。
我不知道你的生辰，这酒，是我捡到你的那一年酿的。”
朝蕣倒出两杯酒，一杯摆在自己面前，另一杯放到如磐手边。
见湘灵傻乎乎地捧着碗，也赏了她一个碗底：“我不想请山下的客人，就让你师妹沾沾光吧。”
“你日子选得急，连最后一个团圆年也等不得。我包了饺子，只当今日是除夕吧。”
如磐垂着头，一言不发。
朝蕣想抚平她翘起的乱发，但伸出手，又放下，最后说：“遇到过不去的坎，记得回来。”
如磐不开口，湘灵也不敢乱插话。
朝蕣叹了口气，将饺子挟进如磐碗中，说：“吃吧。”
如磐埋头扒饭，泪水簌簌淌进碗里，简直要把饺子馅泡成一碗粥。
灿烂的焰火映亮了整片夜空，漆黑的山体轮廓随着明明灭灭的烟花时隐时现。
附近的村民惊喜地招呼家里人出来赏烟花，人们望着曾经的仙山，为每一丛炸裂的烟花欢呼，雀跃。
第二天，风流云散，湘灵在寒风凛冽的山门处站了很久。
送嫁队伍渐行渐远，花轿汇入滚滚红尘，像一瓣落入溪流中的血蔷薇，载沉载浮，一个浪卷打过，便再也看不见了。
过完元宵节，湘灵辞别师父，踏上了去往瀛洲的路。
季湘灵打算从浅水湾出发。
弱水不是一条单独的河，而是一道融进海水的逆流。
从浅水湾到瀛洲，并不是最近的路线，但拦在中间的弱水却是最窄的。
她抵达浅水湾时，夕阳西斜，炊烟四起，正是渔民们打鱼归来的时候。
她是一张生面孔，在岸边走来走去，渔民们很难不注意到她。
“我想雇一艘船。”湘灵对前来攀谈的渔夫说：“往北走。”
“往北？”渔夫的脸色变了：“你要去外海？”
交谈几句，季湘灵才知道，原来海里讨生活的凡人早已发现这道逆流了。
他们没有听说过“弱水”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海有尽头，只知道外海连一副鱼骨都托不起，一旦接近，就是船毁人亡。
这可有点糟糕。
沙棠毕竟是灵果，怀璧其罪，季湘灵并不想招惹麻烦。
渔夫却越看她越可疑。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好端端的，孤身去外海做什么？
就在渔夫准备拉她报官时，季湘灵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刘婶的脸，一瞬间福至心灵。
“呜呜呜，我相公殒身外海，婆婆容不下我，逼我改嫁。我今天来，只是想祭拜一番。您将我放在外海附近的小渚上就成，让我和我相公最后说两句话。”
天哪，这也是个苦命人啊！
几位渔民同情地将她领进家里休息，商量起明天带她出海的人选。
季湘灵嘤嘤假哭。
对不起，未来的相公，但小寡妇的身份真的太香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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