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飞燕》透北莱

2、第 2 章

　　陆星站在瞭望台上，神色沉虑地凝望四周。
　　他一身藏青铠甲，黑发束髻，身后背着一把长达六尺七寸的□□，脚上是一双马靴。刚过三十的面容，理应是青年意气风发，但陆星早已换上了沧桑风霜之感，他的气息就如同他的身型，光是站在那儿，就给人一种不容接近的威严感。
　　身后传来动静，陆星侧首，就看到一名穿着花色长裙的少女，蹦蹦跳跳地来到他身旁，两手负背，歪着脑袋，问道：“陆星，小龙还没回来吗？”
　　“嗯。”
　　“太慢啦。是不是碰到妖魔了？”
　　“大概。”
　　陆星重新拿起瞭望镜，继续朝山林处望去。
　　燕之寨。
　　这块临时建立在慈航山的寨子，距离前方山林不过半日脚程。按理说，既已确认要找的人就在那里，以他的速度和力量应该早就完事了。可为何，到现在都没有踪影？一天一夜，太长了。
　　突然陆星脸色一变，拔腿就走。
　　少女见状，立刻跑到桌边，拿起陆星放下的瞭望镜，踮起脚朝着山林处望去。
　　放大镜中的影像，随着少女不断变化角度呈现出不同的景色。泥泞的山路，因一天暴雨而水润润的绿叶，俯冲下来抓虫的鸟儿，以及……少女的瞳孔一缩，棕色的马儿矫健的身躯，在泥泞路上踏步而来，一双黑色的长靴，黑色的披风，鬼面银发，如同黑夜星辰里的流星，闪耀夺目。
　　是他。
　　龙飞燕，他回来了！
　　*
　　寨子的大门被缓缓打开。
　　可能是风沙，开门的时候掀起的蒙尘，让不少人下意识地捂住了眼睛。耳朵里听到了踏马声，由快变缓，最后慢慢地变成了哒哒哒的沉静。
　　一团黑影出现在寨子门口。
　　“二当家！”
　　“是二当家！”
　　众人欣喜地迎了上去，隐藏在披风之下的龙飞燕，银发随风肆意狂飞。轻拉缰绳，勒马停步，龙飞燕长腿一扫，已然越过马背，一跃而下。
　　落地的刹那，周围原本骚动的人群，忽而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龙飞燕怀中人身上，或惊奇，或交头接耳，或抑制不住的发愣。
　　昏死的脸庞尽管苍白消瘦，依然精美绝伦。
　　寨子里，大部分人都是流离失所后被龙飞燕和陆星救回来的普通百姓。
　　长相平平已经算是不错了，大部分因为妖魔关系，多少都带有疤痕伤残，寨子里比较好看的就属陆星、龙飞燕和荷桢。荷桢就是刚才去瞭望台的少女，她长相水灵，脸蛋偏圆，甜糯可爱。陆星则是典型的军人之尊，冷锋星眉，深肤黑瞳，身形高大威武，五官清晰。
　　龙飞燕最为特殊。
　　他的五官雌雄莫辩，当他沉静的时候，会有种错觉，那一身黑色玄衣的青年有种温婉，像极了江南独有的垂丝海棠，可一旦战斗起来，他又如生猛凶残的野兽，修罗之场，令人不寒而栗。陆星当然也会有杀红眼的时候，但他依然是个人。龙飞燕却会让人感觉，他好像也成了妖魔。
　　“飞燕！”
　　熟悉的叫唤声从一旁传来，偏首，转身，龙飞燕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疾步朝自己而来。
　　四目交接。
　　一切都仿佛陷入了更为深沉的旋涡之中，隐隐听到了齿轮扭动的声响。
　　*
　　“就是他吗？”
　　龙飞燕的房间里，布置简单粗糙。一张床，一张方桌，桌上一盏茶一个鬼面，两把椅子，还有一个橱柜，这些就是他的所有物品了。在把夏侯安放在床上后，陆星解开他的衣服查看伤口。尽管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脑子里也闪过各种被妖魔撕咬后的画面，可看到夏侯的身体后，还是忍不住捂住了嘴，震惊的双瞳里，除了难以置信外，再无其他。
　　“好惨……”
　　忍不住吐出这两个字，陆星立刻就闭上了嘴，瞥向龙飞燕。
　　后者双手环胸，背靠巨剑斜靠在窗棂边，垂眸低首，并没有看向他那里。可陆星能感受到那股夹杂着痛恨怒意，同情又悲伤的迷惘情绪，他知道此刻的龙飞燕心中也在不断地挣扎，挣扎着要不要救，还是一刀了解此人的命，为一切复仇，亦或是放任自流，让一切的业力因果自我回流……
　　“能救吧？“
　　终于开口，龙飞燕的声音是粗糙沙哑的。
　　陆星一愣，“你要救他？”
　　“没办法吧。能阻止那个人的只有他。”
　　“可他现在已经是废人一个了。那个人抛弃了他。还有用吗？”
　　“就算抛弃了，羁绊也还在。我看到锁链依然扣在他的身上，这是皇族与神官之间的契约，除非其中一方背叛而死，否则永远存在。”
　　“背叛而死……”陆星像是想起了什么，“至死不离的誓言吗？”
　　“誓言？”嗤笑声自龙飞燕口中逸出，“难道不是诅咒吗？将自己的一生献祭给他人，仍由对方操控一切而甘愿为奴，沉浸在虚幻无度的情义之中，这才是对生命最大的背叛吧。”
　　“……”
　　陆星凝望着侧立的青年，试图进入他的世界，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感觉到自己被一堵巨大的墙挡在外面，纵使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纵使他们的情义缘分如此之深，他的心门却早已对自己关上，对所有的外界一切都紧紧地关上。
　　“是夏侯先背叛了那个人吗？“
　　所以才遭到如此惨烈的对待。
　　反噬在肉身上，被妖魔啃噬的差点血骨无存。
　　“也许吧。”轻声念着，语气中并没有判断，“但我更愿意相信，是那个人的诱骗。”
　　“诱骗？”
　　“那个人的手段狠辣无情，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危境。契约是束缚，如果夏侯主动背叛的话，他便不会反噬。可是夏侯——”龙飞燕抬起头，目光清冷而又无比肯定地望向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男子，“他是绝对没有背叛的念头。他是只忠犬，只会对主人摇尾乞怜。这是他唯一的弱点。”
　　“计划还要进行吗？”沉默片刻，陆星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可久久没有回应。
　　回头，却是因风而动的门帘，人早已离去。
　　*
　　故土，家人，悲欢，离合。
　　年少徒步在林间，并不知世间冷暖所谓，记忆里，包围在身边的总是煦风暖意，庞大的家族，鼎旺的名誉，权倾朝贵，华服美宴几乎都看了个遍。人生仿佛是一场狂欢，以为这就是全部，结果在转折来临之际，瞬间就败给了这摧枯拉朽般的枯萎，与落败的佝偻。
　　龙飞燕望着天边火烧云的斜阳，任凭晚风吹拂。
　　三年了。
　　夕阳还是如此壮丽。
　　鲜红的色调仿佛从未有过动摇，天边的云朵因它而红，泛紫、泛金、泛橙，可他却早已想不起来上一次这般看景是在什么时候。往日的笑声，年少快意，已如青烟离去，尸骸尘土，已经模糊到了记不起大家的长相了。
　　七哥，荼琛，穆少羽……
　　你们还在这个世界上吗？
　　即便化为幽魂，你们也在我身边看着我吗？
　　你们是怎么想的？
　　我做的对不对？
　　还是你们早已离去，早已化为了凡尘星屑，散落在宇宙之中？
　　我好想你们……
　　“啊！抓到一只活小龙！嘻嘻。”
　　腰腹感觉到被人抱住，龙飞燕从恍神中清醒，低头，就看到一张大大的笑脸，荷桢正对着他咧嘴笑呢。
　　“抱抱。”荷桢张开双臂，示意自己要骑在龙飞燕的脖子上。这是荷桢经常和龙飞燕玩的游戏，小时候骑竹马，十岁后还是喜欢玩，现在快十四了……龙飞燕不禁莞尔，荷桢瞬间敏感道，“你笑我？”
　　“没有没有。”龙飞燕连忙否认，顺带听话地把荷桢抱起，架在了肩膀上。
　　夕阳将俩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原来这就是小龙你的视线呀。果然人高就是看得远。”
　　“是吗？”
　　“对呀，你看，”荷桢指了指远方的斜阳，“我现在就看到了好多鸟儿。刚刚根本看不到呀。”
　　“你要喜欢鸟儿，明个儿我给你抓几只来玩。”
　　“大可不必。”荷桢一本正经地拒绝道，“鸟儿是自由的，生来就该是自由的。我们不可以奴役它们。”
　　【你生来就是自由的。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哦？难怪你叫飞燕，的确身轻如燕。】
　　【我不需要金丝雀。但如果是你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看看。】
　　【哈哈哈哈哈。】
　　“小龙？你咋发呆了呀？”荷桢歪头，捏了捏龙飞燕的脸蛋。
　　“我想起了七哥。”龙飞燕淡淡一笑。
　　“哦，七哥呀。他怎么了？”
　　“他也说过和你一样的话，你们愧是父女。”
　　荷桢望着龙飞燕的脸庞，须臾，双臂抱住了他的脖颈，侧脸贴着他的银发，轻声道，“小龙很喜欢七哥吗？”
　　“嗯。他是我最敬仰的人。”
　　“小龙是怎么认识七哥的呢？”
　　“怎么认识……”龙飞燕一愣，“不就是……”
　　荷桢闭上眼，似乎也跟着龙飞燕一块儿回到最初的那个时光，不过她的记忆更鲜明也更全面，因为多少个日夜，她都会梦到这个场景，冷冷的晨曦洒落在她的书桌前，她兴冲冲地跑了出去，奶娘在后面一个劲儿地追着，完全那她没办法。
　　穿过游廊，穿过庭院，她兴奋地跑着，只为了看新来的护卫一眼。
　　“龙护卫！”
　　稚嫩的童声在撞见那一抹身影后，不禁喜上眉梢。
　　而那个身影，也在看到自己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她飞扑到他的怀里。
　　那一年，荷桢六岁，龙飞燕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