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别岫后》山有野狐

2、第一章

　　破开太华境禁制的罪魁祸首梭罗上神连岫早已伏诛，而女娲石丢失后不知所踪，天君虽怀疑六界中最为野心勃勃的魔族，却并无确切的证据，只能不断差人倾力追回，久而久之这件事也逐渐不被大家提起，九重天上仍是一派热闹欢盈景象，众位仙君口耳相传的则是那位曾占尽天地灵气恩泽的女上神，大多咂舌扼腕，道一句自甘堕落。

　　神界恹恹百年，人间却已倏忽千载。

　　江宁城，三月春寒，竹疏下船初至时，还飘着些许薄雨。

　　他抖抖沾染落雨的衣袖，懊恼的抬头望天，空中蒙着一层铅灰，不似他离开时的透彻通明，琉璃一般的蓝色，但若静心瞧着，也堪堪能看到几分天色将霁时朦胧的青黛。他心情倏然就好了一些，于是紧了紧肩上的书篓，加快了脚步往城内赶。

　　大概是觉得天要放晴，城内的摊贩还是只多不少，琳琅满目的货品摆在架子上，专是等人去把玩挑选，虽已见识过多次，竹疏还是不免被两旁的热闹景象迷了眼睛，一位阿婆趁势招呼他：“小伙子来瞧瞧，月末佳人才子传情，正配我这桃花扇。”

　　竹疏一怔，继而反应过来连连摆手，羞红了脸叫嚷到：“不了不了。”

　　再无心其他，竹疏专心赶路，待拐过主街道，再往左边市集里走，绕过一家胭脂铺，便能闻到巷子里浓郁的酒香，朱楼高门上挂了个牌匾，银钩铁划写着两个大字：忘忧。

　　按照往常，无论寒暑雨雪，店内定是朋客满座，有踏遍山河只求快意的旅人，也有但寻一醉尽欢的红粉芝郎，但今日酒馆却未开张，潦草翻起了闭店的牌子，应是随了那位的散漫性子。竹疏试探着推了一下，刚妥善修葺过的木门向里移了一个小缝，看来并未落锁，像是知晓他近日会到，于是他再一用力推便开了。

　　倚在柜边的少女正托着头打瞌睡，水绿色的宽大袖子软哒哒的铺在案台上，细心点还能看到滚着一圈竹枝纹的边衬。

　　竹疏见惯了这个场面，叹了口气将门又掩好，一脸无奈的开口提醒，“今日风寒，你在前厅睡觉，是会着凉的。”

　　少女闻声咕哝了一声，下意识的擦了把嘴巴，迷迷瞪瞪的半张开眼，见了是谁后又闭上了，顺带打了个哈欠，“我壮的很。”

　　竹疏摇摇头没再理她，先将自己的书篓取下来检查了一番，接着将其抱着小心放在案台上，神色颇有些得意，“这里面半是自创半是听闻，但总归是得了不少好故事，阿姐，你可要听听？”

　　连岫已经清醒了不少，耷拉着眼皮往盛了满当当书卷的篓里瞅了眼，随后便探手拿了一卷出来。

　　册上印着“英招衔花”四个字，竹疏见她眷顾这些山野轶事，自顾自红了脸上了头激动的开讲，“这英招衔花，说的是那天君座下的骁将英招，生的马身人面，威猛异常，却独独爱院中那一池娇花，甚至满心都忍不住栽了进去，谁料那花不知怎得化了形，竟是个端正儿郎……”

　　连岫又打了个哈欠，她是爱看话本子，可实在对这种拿她认识的仙神做主角的无半分兴趣，每次听上这么一句，就忍不住想上楼睡觉。

　　她打断竹疏，状似无意的反驳：“你说的不对，我见过那英招，生的很俊，但只晓得打打杀杀，不涉情爱的。”

　　竹疏不满，撇嘴：“你哪里会见英招，又胡说！”

　　说完生了些怒气，将她手里的书夺了过来，抱起书篓就习惯性的先去楼上休息，打开屋门前似仍是心有不服，回身扒着栏杆又丢给她一句，“如果是你做梦梦到的，那可不算。”

　　楼上传来竹疏关门的声音，连岫无奈轻笑，她毕竟也活了七万余年，混过数不清多少次天界宴会，每次都会留意席上说的八卦轶闻，脑子里自然一堆闲事。

　　念及此，她神色又有了一瞬的怔忪，忽然忆起千年前昆仑雪顶醒来的那一天。

　　说实话，她没想过自己死在业火劫下，竟还能活过来，可能是她这个天地灵海所化的血统过于独特，但凡世间灵力不绝，她便可周而复始的永生，也正因此，她在昆仑雪顶睁眼看到浩渺穹苍的时候，也没过多的惊奇。

　　只不过，她的灵力空空荡荡，又再难复往日形状，如今的道行，怕就只比山林微末小妖。

　　诸事倥偬如流云逝，千载时间，已经足够她慢慢释怀顾玘的欺骗和利用，说到底也怪她太过愚蠢，如今她灵力微薄，已不是当年行事恣意的女上神，年岁磨平了愤懑和爱恨，对于过往她也不想再多纠结，能在人间得一安眠居所，也算是求仁得仁。

　　这么些年她走走停停，在一地至多待上三十载，而五年前她落脚江宁城，恰巧自街边收养了孤身流落的竹疏，十三岁的孩子，出生起就没见过父亲，母亲又早亡，怯生生的叫他阿姐，后来日子久了，性子才跳脱起来，还意外发掘了一身说游记闲文的好本事，助她将忘忧酒馆开的风生水起。

　　回想旧事，她免不得心潮又起，汹涌的疲倦感伴随着主人的思绪骤然席卷全身。

　　说来也是奇怪，她近来越来越容易乏，气力流失的也格外快。

　　连岫囫囵收拾了下被她打乱的案上置物，抬起脚就想往楼上走，欲和竹疏一样回屋睡个昏天暗地的好觉。

　　恰在这时，有人三声轻叩，接着大门中间劈开了一条白缝，微涩的光照进来，层层铺在朱红色的地板上。

　　有人踏步进来。

　　连岫下意识眯起眼睛，那人一顶玄冠拢起漆墨色泽的长发，身着绀紫长袍，宽衣广袖，挥动时还能看见内里精致的银丝纹样，而他面上肃肃，发尖隐约落了些雨。

　　清冷眉目，高耸鼻梁，淡色薄唇，纵是见过六界众多美男的连岫，也不得不承认他光彩夺目的好颜色。

　　但这人，她是知道的。

　　紫微大帝弟子，天君之子，神界三殿下奚昀。

　　昔日她尚是梭罗上神时，曾在宴会上见过几次这位行踪算是飘渺不定的三殿下，她对其知之甚少，只听说他神力莫测，行事孤僻，自小便被紫薇帝君看中收入门下，是帝君最为得意的小徒弟，也正因此，他常年待在帝君仙府，鲜少出现在九重天。

　　连岫其实一直觉得，奚昀应是不太喜欢她的，毕竟仅有的几面之缘，这位三殿下眼神里都似含着隐忍怒气，次次令她不禁反省自己是不是在什么时候不经意得罪过这位殿下，也正因此，才让连岫既喜好他的皮相，又万载间没上前近身搭讪。

　　千载后再遇神界旧人，连岫思绪翻涌，怔愣在原地，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奚昀反倒一步步向她走过来，伴着侵将过来的寒气，隐在袖口中的手有些颤抖。

　　奚昀就停在她面前，方寸之间，近的仿佛能听见对方频次不平的呼吸。

　　他眼下略带青灰，双唇苍白，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最终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语声中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欢喜，低头看着她道：“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