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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龙门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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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显即位五十五天之后,被太后废除帝位,贬为庐陵王,迁房州思过。
先皇第八子李旦即位,史称唐睿宗。李旦即位之初,政令悉数出于太后,并无实权。
长安城朝堂不安,民间自然也动荡非常。
这天,长安坊曲之间来了几名羽林军飞骑。闲谈之间,有一人酒后说:“早知废皇上无功,不如拥庐陵王!”不久后,这几名飞骑就被赐死。
这件事吓得坊间各店纷纷在自己店里贴了“莫谈国事”的布告。
同月,宰相刘仁轨、裴炎上书太后。帝李旦,谦逊有仪,德具学备,为政以德,治国以略。承尧舜之德嘉,继先皇之行懿……
洋洋洒洒千余字,几乎说尽了皇帝的好话。
大臣们上的折子也都大同小异,诸如此类赞美之言,不绝于太后之耳。
来来去去,无非是想让她还政于皇帝李旦。武媚娘耳朵都听起茧了。
李显留下来的祸患还没剐干净,李旦的祸患又来了。朝局不安,边衅又起。吐蕃大举犯唐,同时反叛的还有几十个大唐的藩属小国。
边关告急的文书送达之时,裴炎的奏疏也已送达。他提议内忧外患不断,是天降惩罚,是以建议太后出游龙门,给神明进香以祈福。
此时正是春尾,山河未旧,一想到出去走走,太后心里的郁结消了许多。这些时间以来,就只有这份奏疏让她心里舒畅些。
“婉儿,你看这个提议如何?”太后把裴炎的奏疏递给身旁侍诏的上官婉儿。
“太后娘娘,裴公这个提议倒是挺好,前些日子万顷也这么提过呢。”上官婉儿笑意吟吟的回答太后。
“哟,万顷万顷,你总是趁我心情好就在我面前提那个元万倾。”太后此时心情大好,忍不住调笑打趣。
她这几年过得压抑,倒不只是因为这些一门心思争权夺位的大臣们。最主要的还是这些儿子不堪大用,几乎整个大唐的担子都压在了她一个女人身上。天下户五百万余,人口三千余万。三千多万人要安居乐业,要不缺生计,否则后世史书就会记载她武媚娘擅权弄政,有负国家,会说她是毒妇,说她是豺狼,说她败坏大唐基业。
史官的笔,犹甚杀人的刀。
“那个元万倾怎么还不肯下聘娶你?”太后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跟上官婉儿唠起了家常。
“他呀,越来越像个书呆子了。”上官婉儿微蹙眉头,撇了撇嘴。
太后冷哼一声,说:“不知好歹的狗东西!”
太后还是想看上官婉儿笑起来的样子。这个年轻女孩子给了她一种女儿的感觉。他的儿子们跟她见面恭谨有礼,个个貌温言恭,没有半点逾矩之举。可始终缺了儿子和母亲之间那种温馨。
太后突然想起了那年冬天,她父亲身死,她的两个哥哥就将她们娘儿俩赶出家门,她们只能挤在一处外宅里互相靠着取暖的场景,又想起了太宗文武皇帝把她召进宫中又放之不理,她的丈夫李治用她钳制外戚,利用完了之后又想废她皇后职位,儿子李显懦弱无能,偏偏信听谗言,即位才一个月就急着拉拢新臣,想分她手里的权利。她可以答应,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可天下门阀氏族林立,朝中那么多老臣,盘根错节,又岂是他一句天子圣旨能够撼动的?
仅剩的两个儿子畏她如虎,又怎么知道这治理天下的难处?
家宅不宁,外事自然难安,就连几个小小的羽林军,也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拥立之事。明显早就收过庐陵王的恩惠。
自己这辈子是靠不着谁了,没那个命。
威仪天下的太后,终于还是哭了起来。
上官婉儿起身抱着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普天之下,只有她敢对这个临朝称制的大唐太后做此举动了。
从皇城出来,上官婉儿来到了崇义坊。
此坊靠近东市,里面的宅子向来比别处贵上许多。元万倾就在这里租了间小院子。
此时的他正坐在院子里鼓捣着几块方方正正的小木板。他蓄了胡子,看起来比在高句丽之时要稳重不少。
看到上官婉儿,元万倾起身拉开了院门。
院子里有个小木桌,是元万倾自己空了弄出来的。上面摆了小菜和太后赏给上官婉儿的西域葡萄酒。
“这贡酒味道确实比普通葡萄酒要好得多。”元万倾笑着招呼上官婉儿坐下,倒了两杯酒。
“太后已经定好了,后天下午出发去龙门礼佛。我也要去,又要过好几天才能见到你了。”上官婉儿一边说话,一边把那杯葡萄酒挪了挪位置。
“也不妨事,正好我打算告几天假。也可以去龙门,但不能让太后看见”元万倾表情微动。他不敢看上官婉儿的脸,只好抬头看月亮。
“哦。”上官婉儿低下头看向酒杯,里面正倒映着一个看月亮的人。
“那……龙门见。”
两人对坐不多时,一个青衫年中年人来到了院门口。
元万倾把他让了进来,询问来意。那人拱手说:“在下大理寺少卿,狄仁杰。此次前来是想问元先生一些问题。”
“怀英公?”上官婉儿有些不好意思的跟狄仁杰打了个招呼。
“婉儿姑娘,你也在啊?”狄仁杰看见上官婉儿,有些讶异,表情变得有点古怪。
八狄仁杰
半个月前,长安城发生了一件怪事。
突厥派遣了几名使者来长安送朝贡礼单,却被人截杀在了长安城平康坊内。
平康坊的妓女名传天下,是达官贵人、文人骚客常常驻足的地方。而作为突厥使臣,被人杀死在平康坊这种地方,一旦流传出去,突厥和大唐两个国家面子上都不好看。是以武后特召了大理寺卿狄仁杰前来秘密查访,追寻凶手。
可这一查之下,跟线索有关的人越来越多,而且背景越来越大。
一名高句丽剑客、英国公李敬业、被废的前皇帝李显、流放巴州的章怀太子李贤、甚至还有当今的辅政宰相裴炎都跟这件事有些丝丝缕缕的关系。
其中英国公李敬业是元万倾那位世叔李绩的孙子,李绩死后承袭爵位,与元万倾历来交好。而前皇帝李显曾对元万倾的文采赞叹不已,并多次召见。至于那名高句丽剑客,据说是他随李绩出征高句丽时与郭侍封一起擒获的俘虏。
今夜来此,便是前来询问关于那名叫渊正熙的高句丽剑客的事宜。
“此人我只在岭南见过一面,后来就不知他的去向了。”元万倾听明来意,立马回答。
“可他为何要千里迢迢去岭南?”狄仁杰问。
元万倾早就知道他想问这个问题,答道:“那时他说他故国已灭,无处可去,所以浪迹天涯。”
狄仁杰看着元万倾,心里对他这句话实在是一百个不信。可他来之前确实查过,渊正熙自从去了岭南,踪迹全无,也是近几天才回到长安城,巧的是他一回来就去了平康坊,更巧的是他一去平康坊就发生了使臣被杀的恶性事件。
此事牵扯的,可是两国邦交。
武后让他秘密查访,分明是从最近这一系列事情中,嗅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危机。
狄仁杰也觉得蹊跷,皇帝被废,吐蕃犯边,突厥使臣被杀,这三件事乍一看没什么牵连,可总让他感觉里面有什么惊天大阴谋。
狄仁杰走后,元万倾从屋里拿出一个金钏,递给上官婉儿。
“攒了许久的钱,才买下这个东西。”元万倾盯着上官婉儿,缓缓说。
那一瞬间,上官婉儿只觉得天疏地阔,风清月朗,浑似九州之下,万古以来,最亮最亮的星星都挂在了今天的夜空中。
她伸出手,但并没有接。
元万倾低下了头,然后挠了挠脑袋。
“好啦好啦。”上官婉儿从他手里接过金釧,自己给自己戴在了手上。
“傻子!”她心里想。
裴炎入宫时,也看见了上官婉儿手上的金釧。
那是他跟李敬业的约定,如果看到上官婉儿手上带了这只金釧,就代表着计划已经准备就绪,可以开始了。
裴炎回到家,就坐在自家书房里,动也不肯动。
时间过了并不久,可裴炎却觉得像是过了几百年。明天下午,武后将会从朱雀门出发,然后前往龙门礼佛。而他将会在长安城外县郊控制住她,逼她还政。还政以后,将她送往洛阳,从此安心做她的皇太后,不再管国家政事。
裴炎就那么坐着,等待天明。
一阵风吹来,吹开了书房的窗户。
同一时刻,元万倾居住的小院,也有一阵风吹来。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随后天上下起了大雨。
元万倾站在院子里,仰起头让这雨淋在自己脸上。
皇城,太后武媚娘看着天上的雨,叹了口气。
这雨下得这般大,明日去龙门礼佛之事算是没了指望。她愁眉紧蹙,吹熄了蜡烛,准备入睡。
不知什么时候,太后突然坐了起来。她写了一封信,绑在信鸽身上,送到了原来的千金公主,现在的安定公主府中。
这次的大雨连着下了七天七夜。
狄仁杰看着窗外雾沉沉的天,不由得皱眉叹息。
就在昨天,英国公李敬业、给事中唐之奇、长安主簿骆宾王、詹事司直杜求仁这四个跟此次杀突厥大使事件有关联的人在一夜之间同时被贬官外放。
他刚刚查到他们头上,就有一道圣旨切断了所有的线索。
巧合得让人怀疑。
如果光是这一件事情,还不能让他如此烦躁。
最近长安城的稚童们嘴里都唱着一首童谣。
“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
狄仁杰不知道这首童谣为什么能够在几天之内就传遍整个长安稚童口中,但他知道肯定不是偶然。
二火为炎,非衣为裴。
与之相对的,是裴炎因为连日大雨,感染风寒所以请假在家。同时请假的还有一个北门学士元万倾。这个号称是武后心腹的官员团体中唯一一个让狄仁杰猜不透的人。
人活一世,或为名,或为利。可这个元万倾似乎并不热衷这些,唯一的爱好是在家里拿着几块方方正正的木板来回摩挲。
狄仁杰皱眉长叹的同时,元万倾正躺在家中榻上看着一幅画呆呆出神。
那幅画上画着一个彩衣姑娘坐在秋千上看朝阳。
不知是谁,又在那副画上用胭脂画了一个带着璞头的男子背影。
几天前前,因为连日大雨,太后取消了前往龙门礼佛的行程。他听到后,吐了一口血,直挺挺的摔到了地上。
多年的谋划,因为一场大雨泡了汤。
入夜时分,上官婉儿来看他。
元万倾还是抱着那副画痴痴入迷。嘴里还不停的念叨什么,让上官婉儿大为恼火。
“元万倾,你要是觉得我不如你的明湖郡主,你就直说,我大不了以后再也不跟你来往了!”上官婉儿抢过元万倾手里的画,一把摔在地上。
元万倾垂着眼皮,不肯说话。
上官婉儿看他这幅样子,有点后悔。她掀开元万倾的被子,躺了进去。
“你不要再想她了好不好?”她抱着元万倾,紧紧的抱着。
“我们一起好好侍奉太后,以后你升做宰相,我就帮你盯着太后的动静。你想让朝局清澈,海晏河清,以后名留青史。可以,我帮你,好不好?”上官婉儿说。
“你要是不喜欢官场,我们可以隐退,可以去终南山,春天我们播种,夏天我们锄草,秋天我们收粮食!”上官婉儿听不到元万倾的回答,还在自顾自说着。
“你喜欢教学生,我们可以离开长安,开个学堂,教那些小孩儿读书,四书五经、君子六艺都可以。好不好?”
元万倾没说话。这座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上官婉儿的声音在不断回响。
“我们离开长安好不好?”
……
末了,元万倾还是狠狠的推开了上官婉儿。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死的时候,那碗毒药是谁送过去的吗?”元万倾突然看着上官婉儿,开口问道。
“可那是太后让我去的,我不敢不去。”上官婉儿还想开口辩解。
“她在鸭绿江畔的事情,只有我和你知道,可渊男生为什么会知道?”元万倾坐起身,恶狠狠的盯着上官婉儿。
“是你,你告诉渊男生她在鸭绿江畔,又是你,带人把她送到了宫中。还是你,在她怀了先皇骨肉之后,让武媚娘下毒毒死了她!”
上官婉儿呆呆的看着他。她原本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天衣无缝,可偏偏还是让元万倾知道了一切真相。
而元万倾不想再跟她虚与委蛇。
他的计划已经失败,而且那个被称为天下第一神探的狄仁杰已经查到了他的头上,他和裴炎苦心布的局已经再也没有实施的机会。
他也没有时间再布下一场局了。
狄仁杰打着油纸伞来到了御史台。他要查有关朝臣风纪的事情。
谁弹劾了李敬业、骆宾王、唐之奇、杜求仁四人,谁就跟杀死突厥使臣的事情脱不了关系。
九 裴炎
朝堂之上,百官肃然。
继吐蕃犯边之后,刚刚被贬谪为扬州都督的李敬业也夺取了扬州,以匡扶庐陵王的名义,反叛朝廷。
太后坐在椅子上,手里正拿着一份檄文认真阅读。
檄文是骆宾王写的,名为《代李敬业以武后临朝移诸郡县檄》
这篇檄文自传各州县以来,应者云集,各路守官纷纷写信给英国公李敬业,一时之间,在大唐境内掀起了一股惊涛骇浪。
檄文开头是这样的“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泊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峨眉不肯让人。掩袖工馋,狐媚偏能惑主。”
刚看到这里的太后并未放在心上。
此种檄文,自古以来并不罕见,无非是那些文人们泼脏水的话而已,济不得什么事。
可越往后读,这位太后就越惊惧。
“一抷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四十多岁的年轻太后读完这一句,身躯微颤,一时有些愕然。
是啊,先帝新丧不过两月,自己就把他的继承人李显废黜下放,成为天天担惊受怕的庐陵王。可不正是“一抷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
可突然,她抚掌大笑。声震大殿,余音绕梁。
大笑过后,太后抓着檄文询问诸位大臣:“此何人所写?”
满朝重臣一时之间皆不知道这位太后因何大笑,此时又该何以作答。如若一个回答不慎,惹恼了这位太后,身死之祸立时便至。狄仁杰此时却站了出来,举起手中芴板行了一礼才道:“此为前些时被贬为临海县丞的骆宾王,骆观光所写!”
“竟有此等人才流落于外!”太后别有深意的看了看堂下的裴炎,继续说:“此乃宰相之过失也!”
裴炎下朝之后不久,就又被太后召进了宫中。
他来到尚书房时,狄仁杰也在此地。同时还有一个披头散发,满脸阴郁的人。
“裴公可识得他?”太后指着那人,询问裴炎。
裴炎叹了口气,随后慷慨激昂,正义凛然的说出了此人的身份。
“前王皇后之子,先帝长子,前梁州……”
“够了!”太后抓起桌上的砚台,摔在地上,打断了裴炎的话。
可裴炎却并不打算住嘴。
“前梁州刺史,前房州刺史,前雍州牧,前陈王,最后被你废为庶人,流放黔州的前皇太子,李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