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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谁家窈窕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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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时初夏,大唐与高句丽分界的鸡笼山上来了一位身负竹笈的青衫少年。
少年名叫元万顷,本在中书省下任职从六品的通事舍人。此次是应召成为随军参事,前来参加平定高句丽内乱的。
事情是这样的。今年年初,高句丽的实际掌权者,宰相渊盖苏文忽然离世。大儿子渊男生继承了他的位置。二儿子渊男建、三子渊男产不服,是以趁着渊男生巡视边境时联合起兵反叛,占据了高句丽王城。
渊男生发兵讨逆,却屡次失败。不得已之下,遣其子入唐为质,以求大唐出兵。并提出了一个让当今皇帝实在不忍心拒绝的理由——得胜之后,高句丽从此划入大唐版图。
不是称臣,而是献国!
前隋炀帝就曾对高句丽兴兵,三征三败。
本朝太宗文武皇帝李世民更是御驾亲征。虽有胜绩,但终究在高句丽一代雄才——渊盖苏文的抵御下,始终未能动其国本。而此次如能将其收入大唐版图,后世青史之中势必会多记他一笔拓疆之功。
皇帝看着这份大礼,欣喜不已,当即任命英国公李绩为三军总帅,带兵五十万前往高句丽镇压叛乱。
而元万倾的这位世伯却奏请皇帝将他也带了过来。
高句丽地处僻疆,连山伏脉,自古农铁两亏,是以国贫人稀。举国之民仅有七八十万,可征集的制式军队不过三十万余。且如今的高句丽正值阋墙之祸,内乱未绝。王朝内部更是有半数之人拥护渊男生。是以李绩这次带兵五十万讨逆,全军出击的情况下,破敌攻城简直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容易。而李绩特意带着元万倾的原因也很简单。两家既是世交,元万倾又早有才名,是他极为看重的一个晚辈。
这次的军功,实在就跟白捡的一样。
可元万倾自从随军以来,日日与那些兵士相处,光是晚上那连绵起伏,不绝于耳的鼾声就让他整个人烦闷得像是在心里塞了一团乌糟糟的云。
一到此地,他便背着丹青之具,爬上了这座方圆几里内最高的山采风。
山路崎乱,且周遭满是薄雾,所以他走得很轻很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跌入深谷。一直爬到山顶一处断崖,元万倾才放下竹笈,准备研墨调色。
“唉!”一声女子叹息从不远处传入了元万倾耳中。
他徇声望去,只见一个彩衣姑娘就在这座断崖上荡着一只独板秋千。那秋千隐在雾中,回荡之下,看上去就像是从天宫云阙直垂下来的一样。
“哪里来的姑娘,胆子这般大?”元万顷心想。
他本想开口询问,却又怕自己若是贸然出声,万一害得人家从秋千上跌下去可就麻烦了。只好忍住好奇,默默的看着她一下从雾里荡出来,又一下荡回到雾里去。
不知为何,元万倾看得有些出神,浑没留意到朝阳已经在天边慢慢露了头。
几缕霞光从天边的云间跳跃过来,然后穿过巍巍的山谷、驱散了蔼蔼的薄雾,映到了彩衣姑娘的脸上。
元万倾突然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发烫。
“喂,你是什么人?”姑娘此时也发现了他,出声询问。
元万顷一愣,对方说的是高句丽语,自己完全听不懂。
“你也是来看太阳的吗?”她似乎不太排斥元万顷,还向他招了招手。“来这儿看,这儿特别好看。”
虽然听不懂她说的什么,但那个招手的姿势元万顷还是看得懂的。他抬腿走了上去,彩衣姑娘也从秋千上下来,站到了他旁边。
“你怎么跟我一样,一个人上来看太阳呀?”姑娘问他。“你家里的哥哥们也在打架吗?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元万倾一句也没听懂。
“母驴大。”元万倾说。
这是一个叫郭侍封的将军告诉他的。“母驴打”就是汉语中不懂的意思。
“啊?”彩衣姑娘瞪大了眼睛。随后她又用纯正的唐人口音问了一句:“你是唐人?”
他点了点头,正准备说话,那姑娘却突然凑过来,好奇的打量他的脸。
“你脸红什么?”
这句话用的是汉语。元万顷一时间有点窘迫,不知道怎么回答。可偏偏这时候,他鼻子里闻到了一股香味。
“…我…我……”
“嗯?”彩衣姑娘歪了歪头。
“我…我…”
元万倾我了半天,始终说不出下一个字。
“我知道啦!”彩衣姑娘忽然说。
元万倾看她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吓了一跳。
大唐民风开放,对于男女相处并不禁绝。元万倾虽然自小家贫,但身在官场,也见过不少莺莺燕燕的场面。可此时的他实在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要是那姑娘说他偷窥女私,其心不正,那他一世清名可就毁于一旦了。可不知为什么,越是紧张,他越无法说出哪怕一个字。
“你是个结巴!”
元万倾差点一个趔趄从崖上跌下去。
“你别着急,慢慢说。”彩衣姑娘一脸的同情。
“我知道你是唐人了,但你不用怕,我跟我爹还有我哥他们不同,我不讨厌唐人的。”
“这荒山野岭的到底谁该怕谁啊?”元万倾心想。
“我来画画的。”他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画师啊?”彩衣姑娘的眼睛突然又亮了起来。
“我不是画师,我只是会画画而已。”元万倾说。
“不是画师为什么会画画?”彩衣姑娘问。
元万倾一时间有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会画画的人的确可以做画师,但不是画师也可以画画。可既然不是画师,为什么又要去学画画呢?
还没等元万倾想好怎么回答,山下突然响起了唐军出晨操的号声。
他是随军参事,属文职,不用出晨操。可身边的彩衣姑娘听见这声军号,立马就转身朝着山下跑了去。她身形灵动,如同受惊的鹿,才几个转圜就已经没了人影。
元万倾一脸茫然,甚至来不及喊她一声。
此时朝阳才升了一小半,就像是刚被人从梦里叫醒的稚童,还要踢踢被子、摸摸眼睛才肯慢悠悠的从云里爬出来。
晨光渐明,薄雾渐散。
元万顷无奈收拾好画具,搬了块石头过来独自坐下。他掭笔调色,一笔一画的将眼前的景色画了下来,可画完后,又总觉得这幅画少了些什么。
愣了愣神,随即在那片浅雾中画上了一个荡着秋千的彩衣姑娘。
元万顷一直游览到午时才回到军营。
唐军历来军纪严明,早操、午食、晚课,都有相应的时间。此时刚过午食,军士们都还在帐中休息。插着白茅的主帅账中,征东道大将军李绩还在与麾下大员们推演沙盘,拟定战略。
元万倾虽属随军参事职,但主要任务还是负责替大军堪舆、统计、记录等,并不直接参与战略制定。
他悄悄溜入账中,看了一圈发现无事可做,又打算偷偷溜走。
“万顷,你熟知地理,且来看看!”李绩从眼角瞥见了他,知道他是又打算偷懒,所以把他叫了过来。即是历练,也是考较。
元万倾暗道倒霉。他从中书省六品通事舍人,所知所学囊括万物,可偏偏对军政之事通晓不多。
“元相公快来,俺老郭可就对你佩服得紧!”副将郭侍封也扯着大嗓门发出邀约。
元万顷靠近看着沙盘,沉吟不语。
高句丽靠海,山地又多,自古以来易守难攻。前隋炀帝穷兵黩武,曾举国之力三度攻伐高句丽,徒劳无功不说,还逼得知世郎王簿用一首《无向辽东浪死歌》点燃了燎动天下的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最后失其鹿,丧其国。而本朝也曾多次对其用兵,更有那位让四海夷狄俯首而拜,共同称之为天可汗的文皇帝李世民亲征高句丽,结果也是功不没其失,过不有其损,成了一场“鸡肋”之战。
而此次出征,虽说高句丽已有内乱在先,又有渊男生引路,圣人皇帝陛下却还是倾军五十万,将黄河以北所有租赋全部运至此地以为军需,命征战沙场六十余年的李绩挂帅。说是平判,其实又何尝不存着超过炀、太祖、太宗皇帝三朝之功的心思呢?
“劳民伤财,所为其何?”元万顷心想。
李绩见他眼睛一直盯着沙盘,却沉吟不语,随着他的眼光看去,视线正好落在了鸭绿江边的黄海。
渊男建占据高句丽王城平壤,煽动高句丽军民誓死抗唐,周边各地均有重兵,却始终没在鸭绿江这处天堑设兵把守。而从沙盘上看过去,鸭绿江就是此次大战最重要的地方。可适合渡江的地方太窄,大军不能在敌方全然未察之下全数渡江。自己与军中诸将商议了大半天,始终不能议定大军该以何种方略进攻。有人提议扑击,有人提议先头部队冲锋,然后合围。
直到元万倾看到了黄海。
李绩猛地在沙盘上一拍,大笑说道:“万顷啊万顷,果然是我的好世侄!好万顷!”
元万顷被吓了一跳,还没明白过来自己眼前的这位世叔为什么突然夸自己,就见李绩用手一指鸭绿江,说道:“就按万顷世侄的意思,兵分两处!”
随后他开始调度军将。
“郭侍封、冯师道,你二人领十万水军从黄海直奔平壤。你们的目的是引男建出兵阻挡,切记不可与敌搏命,不可贪功!”
“契苾何力、薛仁贵、庞同善、高侃,你四人率本部兵马,等郭疯子与敌军纠缠,就渡过渡鸭绿江,与水路兵马合围平壤!”
“即日起,军中需造一百五十艘楼船战舰,十日完成!”
军令下达,诸将起身唱喏后离去。此时帐中只剩下李绩、元万顷和一个长脸短须,面色红润的老者以及一名紫衣矮瘦少年。
元万顷这时才注意到这名望之威严殊甚的名将刘仁轨,赶忙上前见礼。至于另一名矮瘦少年倒不知其是谁。
“圣人皇帝陛下怜我年迈,特意让正则前来督促军务,替我分忧。”李绩适时的做了介绍,然后挥袖:“万顷啊,你带着这位小兄弟出去逛逛。”
元万顷领命告辞,与那名矮瘦少年并肩出账。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元万顷开口询问。
“在下复姓上官,单名......”少年似有犹豫,随后拱手作答:“单名一个迟字。”
元万顷见他举动之时有些扭捏,有若杨柳随风,似乎是名内侍。便问道:“上官兄现居何职啊?”
“天地间一闲人尔,不及元兄运筹帷幄,一眼识出行军关窍,日后必是世间名将,名动天下之人!”少年似乎对他颇为赞赏。
元万倾哭笑不得,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略过此节,带着他在军营内四处穿梭巡阅。
下午无事,元万顷便想着出去走走。辽东道山高谷深,溪涧遍野,再加上各色鲜花正盛,是看景的好地方。他出了军营,无头无绪的信步前行,不知不觉间,却又来到了鸡笼山脚下。
此次出征,元万顷其实极为不愿意做这个随军参事。他只想做个闲人,不用寅时起床早朝,不用小心翼翼的在上官面前积极表现,更不用每天都要把自己的那身深绿官服熨得整整贴贴。
他喜欢的是饮酒高歌,沐风浴雪。
山顶上,还是那架秋千。
秋千上,还是那个姑娘。
看到他来,彩衣姑娘赶紧从秋千上下来,招手让他过去。
元万顷走过去,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本想问她怎么又在这儿。可还没开口,就被彩衣姑娘打断了。
“这花好好看,叫什么名字呀?
元万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她的手上正拿着一朵芍药。
元万倾心说怎么会有人连芍药都不认识?但他还是耐心的说:“这花叫芍药。”
彩衣姑娘表示不解:“明明是花,怎么叫芍药呢?”
“因为它叫芍药呀!”
“那它为什么叫芍药?”
“因为它的名字就叫芍药啊!”
“那它明明是花,为什么名字是药?”
“名字而已,它还叫将离呢!”
“一朵花居然有两个名字!”彩衣姑娘终于不问它为什么叫芍药了。
元万倾松了口气,他实在也不知道芍药为什么叫芍药。正准备问问她是哪里人,以及为什么又在这儿。却听见她问了一句。“那它为什么叫将离”
元万倾头都大了,只好给她信口胡诌。
“据传说啊,人间瘟疫肆虐,大家都没有办法。天上的仙女看到之后,就从王母娘娘那里偷了一朵天上的花拿到人间。凡人只需要把它的根拿出来煎药,就可以治疗瘟疫。但是感染了瘟疫的人因为无法行动,所以别人就只能用勺子把熬出来的汤喂给那些染了瘟疫的人,所以就被称为芍药了。但是那位仙女却因为偷了王母的花,被王母责罚,马上就要离开凡间,所以大家又都就叫它将离。”
彩衣姑娘听他说完,点了点头。
“那这些呢?”
她拿出一个竹篓,里面放满了各色各样的,刚折下来不久的鲜花。
元万倾嘴角忍不住一阵抽搐。
一整个下午,他都在不停的解释,不停的胡诌中度过。
那个彩衣姑娘像是有无穷无尽的问题,从他摘的花,到远处的河,再到各处的国家。上至满天星辰,下至三皇五帝。
元万顷就一一的耐心的给她解答。一直到月亮出来,彩衣姑娘才问了她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
“月亮为什么有时圆有时不圆?”
“因为喜欢的人有时在,有时不在啊!”元万顷如是回答。
这时风起,他又闻到了那股香味。
彩衣姑娘竟然靠到了自己肩上。
元万顷一时间忍不住坐直了身体。他想说点什么男女礼法的话劝她从自己的肩膀上离开,可嘴唇动了又动,终究没舍得开口。
良久,元万倾才借着月光转头瞄了一眼。却见她双目紧闭,显然是睡着了。
“哪有人说睡就睡的?”元万顷哭笑不得。
一阵阵的晚风从天边不断的吹到元万顷身边,他看着彩衣姑娘那倒映着月光的脸,心里也像是泛起了一阵风。
“原来女孩子睡觉的时候这么好看?”元万倾心里想。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生怕稍微一个动作就惊醒她。可这里实在太过寂静,过了没一会,元万倾也支持不住,睡着了。
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发出雾蒙蒙的光。
从鸡笼山上下来,已经是白夜互换的丑时。
元万顷蹑手蹑脚走进营帐,正好看见李绩也没睡,正坐在帐中等着自己。
“世叔!”
元万顷赶紧顿足行礼。
李绩吹燃火折子,点亮了帐中的油灯。一时间灯光亮起,将帐中人的身影都映了出来。
英国公李绩、副将忠午将军郭侍封、右领军卫将军薛仁贵、番将契苾何力,以及那个加封太子少师的名将刘仁轨都在帐中。只是不见那位名叫上官迟的少年。
这阵容,顺手灭个国都轻而易举。
“你这么晚才回来,是去哪儿了?”英国公李绩带头询问。
元万顷有些紧张。
如果自己告诉他们,自己刚刚和一位早上才认识的彩衣姑娘,一直在山上坐到大半夜,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信。
“鸡笼山!一时迷途,回来晚了。”元万顷挠了挠头,说。
看这阵势,这些人必然不会只是因为他回来晚了才聚到这里。是以他下意识的就隐瞒了彩衣姑娘的行踪。
“有军士看见你出了营外,一直未归,我们还以为你被高丽探子抓去了,大半夜的就准备更换营中布防和口令,你要是再晚回来半刻,可就进不了这门了!”元万顷听到郭侍封的大嗓门一说出原委,才看见在座之人面上皆有不悦神色,显然是自己给他们添了麻烦,一时间有些尴尬,连忙赔礼道歉。
行军之时,扎营之地的布防与口令尤为重要,一旦被敌人探得虚实,只需要派几个奸细混入,在粮仓,马厩等重要地方放一把火,整个军营立时就会大乱。
也难怪他们会大半夜的跑到自己帐篷里来。
“少年人临夜当睡,才能神足思定!再有下次,以擅离职守之罪,军法论处!”李绩看着这个年轻世侄,缓缓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