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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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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婉语噎。
“你为何会这么想?”
为何这么想?
傅青荷弯了弯唇角,段蔚然此人,在入波光阁之前,心中只有练剑和专研卿关城的机关术,从未见有将哪个女子放在心上。每天为卿婉摘一朵木槿,已是傅青荷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该有多喜欢,才会三年如一日的采花送佳人?
傅青荷没解释,只是借口坊中有琐事需要亲自处理,便将卿婉支走了。她洗去满手的草药味,便到后院观看弟子们锻剑。
锻剑坊最初只有一间茅草屋,两架炉子和一些陈年旧铁,但傅青荷出身铸剑世家问天宗,有一手变废为宝的精巧本领。起初她只用捡来的废铁铸剑,但锻造出的剑身耐用、工艺细致,对寻常习武之人来说已是足够。是以锻剑坊的规模渐渐壮大,近几年也能筹集到一些上好的玄铁了。
而锻剑坊内的这些人,是她陆陆续续收留的问天宗弟子。
十年前苍狼军入侵大景,铁蹄直逼金陵城下,问天宗誓守城门,上至宗主,下至外门弟子,尽数将一身血肉交付山河,段蔚然与傅青荷因彼时呆在卿关城而免受战火纷扰。
段蔚然赶至金陵,等待他的是父母的残躯。
段黥的身体被苍狼军拦腰截断,一半落在城门,另一半被扔在护城河边。傅青荷清楚地记得段蔚然双目泣血,跪在父亲的头颅面前发誓——定要重振问天宗,将苍狼军逐出国门。
段蔚然是说一不二的人,他答应傅青荷教她剑术,他便倾囊相授,他说想去卿关城拜师,当晚便能纵马跨越千山。但是唯独那一次,段蔚然出尔反尔了。
他遣散了问天宗幸存下来的弟子,投身波光阁。
后来傅青荷从波光阁脱离出来,念及仍在外游荡的问天宗弟子们,便在云游之际将他们收拢。傅青荷不姓段,光复问天宗的担子轮不到她来扛,但她就是想做点什么,权当是为自己在波光阁的这几年赎罪。
问天宗的弟子们各个都有一手本门独传的铸剑技艺,傅青荷将他们聚在一起,锻剑坊便也渐渐有了起色。随着坊内人口渐多,傅青荷便打算结束云游,择一处山葱水青的地方落脚。
鬼使神差地,在踏遍大景大半土地之后,她又回到了天元山。说来也怪,本着货比三家的心态,她还是觉得此地风景最好。
也许是因为天元山上有座波光阁,阁里有个她又念又怨的人。
夏日只有在夜里才略略凉爽,因而也是铸剑的好时机。弟子们立在炉前挥汗如雨,手中动作不停。傅青荷听着铁器击打的声音,紧绷的下颌渐渐松开。
她没出声打断他们,而是寻了处僻静的角落坐下,静静吹着晚风。
“坊主。”
傅青荷闻声回头,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弟子以袖擦脸,懊恼地看着她。
这是锻剑坊年纪最小的余笠,父母和姐姐死于饥荒,临终前将孩子托付给傅青荷。
他今年只有九岁,连问天宗的大门都没摸过,却也学着铸剑了。
“怎么了?”
余笠指着不远处炉子里的半成品,“上回你教我怎么把铁融化至七分,我等了好久,也只化了五分。”
傅青荷远远瞧上一眼,便知是火候未到,铸剑是精细活,孩童终归是少了点耐心。她了然,拍了拍身侧的台阶。
“再烧一会儿,来坐。”
余笠乖乖坐下,傅青荷掏出帕子,轻轻擦拭他脸上的煤灰。这时染染又扑了过来,窝在余笠怀里乱拱。
余笠咯咯直笑,摘了把草逗弄染染。傅青荷也不拦着,安静地看他们打闹。
也不知道这会儿,段蔚然会和卿婉聊些什么?
余笠玩累了,回头见傅青荷正托着腮,目光柔和地望着他们,顿时有些局促。
他们这位坊主,平日做活时最是严谨认真,何种剑用何种铁,材料取几分,炉子烧多久,都有细致的规定,执行起来也一丝不苟。这样的姑娘看起来有些冷,傅青荷不爱笑,所以余笠一直以为她不太好相处。
如今倒觉得,她笑起来柔和清爽,甚至有些像姐姐。
余笠忽然鼻子发酸,“坊主……”
傅青荷见状道,“可是想家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离不得父母,傅青荷虽没在自己父母亲身边生活过,但那时也有个大哥哥一般的段蔚然让她追逐,日子才没那么难熬。
余笠点点头,“有点。”
傅青荷想了想,“那,不如和我讲讲家里的故事?”
思念无解药,与其开导,不如让他说出来,有傅青荷陪着一起怀念。
可是余笠却说,“我想听坊主说。”
“我?”傅青荷微愣,“你想听什么?”
她的过去不堪又无趣,生命中大半的辰光被那个人占据,实在没什么值得回忆的。
余笠道,“坊主有没有想见却不能在一起的人?”
傅青荷握着帕子的手一抖,明明知道余笠在指那些天人永隔的亲人,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
想见却不能相伴,放在她对段蔚然的心思上,倒也适用。
“……有。”
余笠好奇道:“那你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难道也是……”
“不是,”傅青荷摇头,月光映着她宝蓝色的衣衫,衬得人如镜湖一般静谧幽远,“他活得好好的。”
“那为什么分开?”
傅青荷垂眸静思片刻,说:“人一程有一程的际遇,很少有人能陪伴你走完这一生。”
哪怕是高山流水遇知己,也大多只能相伴一时。这些年傅青荷越发觉得,她不过是段蔚然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所有人都在向前看,只有她,守着段蔚然曾经的执念,这座锻剑坊就是活生生的证明。
余笠挠挠头,“坊主,我不明白。”
傅青荷轻吁口气,“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我以前是个杀手。”
余笠点头,“嗯,我听坊中前辈们讲过。”
“是么,”傅青荷不在意地一笑,“我有过一个师父,他也是波光阁的杀手。师父曾经待我不薄,我却不喜欢那里。”
“因为坊主不喜欢杀人?”
傅青荷说不是,“我曾有志为侠,既做侠者,自然要荡尽天下不平事。我只是不想杀无辜之人。”
譬如段蔚然杀死的王颛顼,那是乱世远近闻名的清官,散尽家财赈济流民。段蔚然杀他,传言只因王家站在烨王身后,威胁到太子的东宫之位。
如今年月,各地都忙着同苍狼军打仗,波光阁却忙于为太子铲除异己,怎能不被武林唾弃。
傅青荷自幼长在问天宗,刻有宗训的石碑上第一条便是“但行护国事,不问名浮沉”,让她成为朝堂权力倾轧的工具,如何受得了。
“不杀人,就不能在一起吗?”
“这不是杀不杀人的问题,”傅青荷揉了揉余笠的头,“我的想法与师父相悖,渐渐便不愿意听他的话,我们最终分开,大约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五年前,傅青荷早已无法忍受无休止的杀人,但她总觉得,段蔚然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所以她便将愤怒压在心底,五年前的中秋夜,刚满十五岁的傅青荷在段蔚然的首肯下喝了点酒,怎料她是个一杯倒,迷迷糊糊间便说出了心里话。
“师父……我们可不可以不杀人?”
“青荷想回问天宗,青荷好难受……”
段蔚然杯中的酒晃了晃,傅青荷趴在桌子上一醉不醒,段蔚然将披风盖在她肩上,独自望了一夜的月亮。
后来他们一起出任务,傅青荷那一日不知怎么了,精神极差,居然在望风时睡了过去,导致放跑了目标。
段蔚然大发雷霆,忽然没来由地指责她早有异心,疏于职守。
大概是被说中了心事,傅青荷也怒上心头,不满和愧疚压制不成,与段蔚然大吵了一架。
敢顶撞波光阁的头号杀手,也算当时的罕见事了,然而令傅青荷大大超出意料的事还在后头。
段蔚然以傅青荷拒不配合执行任务的由头,宣布她背叛师门,逐出波光阁。
傅青荷顿觉晴天霹雳,可良心又将她按在地上,让她无法反驳。
她的确早就不想留在波光阁了,坚持到今日,全是为了段蔚然。但她也万万没想到,居然正是段蔚然挑破了这层心事。
傅青荷从此再也没踏上天元山,她背叛段蔚然的事情迅速在江湖上传开,傅青荷的名声曾跌至谷底,随着与师父决裂,居然因祸得福地恢复了一些声誉。
也许她在一点点变好,挥别了不堪的过去,却高兴不起来。
“道不同不相为谋……”余笠喃喃重复着,傅青荷醒过神,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暗暗反省了一下。
大约是今天见到段蔚然了,她才会一时忘记分寸。
傅青荷道:“铁烧成了。”
“啊,这就去——”余笠急忙踏出去,步子迈到半空却又收回来,依依不舍地望向傅青荷。
“那坊主会想他吗?”
傅青荷一愣,这个问题她没想过。
四下无人时,她不会拘着自己漫天飞舞的心思,向来都是想了便想了。
不过她以为自己思念的是那段师徒相伴的岁月,但余笠话一出口,她忽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傅青荷思念的,好像是“段蔚然”这个人。
“……会。”
傅青荷艰难地说着,目光无处可放。
在与她一墙之隔的前院,段蔚然倚在树下,眸光不断变换,渐渐深邃。末了他干脆闭上眼,嘴唇抿成一条平直孤冷的线。
潇潇青年倚玉树,本该是一幅月下美景,但男人神色冷寂,头顶的花枝也跟着弯了半截。
会思念吗?
本以为离开为师,你会过得很好。
段蔚然默念着。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没有第二条路了,小青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