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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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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简眉头动了动,思绪已经飞远。
他并非一从军便所向披靡,但因为自己是王颛顼之子的缘故,十分看重体面,是个骨子里自尊自傲的人。
父亲为他选了一条仕途,上下打点好朝廷,他本可以从知县做起,顺风顺水地传承父亲的衣钵。王简不是没想过接受,但官袍也只穿了两天,他便从戎去了。
因为在官场把臂周旋,他永远摆脱不了“王颛顼之子”的名头,王简不认为自己这辈子只有依靠父亲才能在人前昂首挺胸,他想为自己挣功名。
少年人往往想不到过深的利害,从军一个月,他那娇生惯养的体格始终无法适应军中苦寒。一个月过去了,他还是喝不惯没有一点肉糜和香油的白粥。
王简打起了退堂鼓,平日操练也不上心,渐渐被将士们轻视。起初王简坚信人的体面是自己给的,但他发现若没有实力,在这军中竟找不到一位愿意为他缝补衣裳的绣娘。
跟军生活在边塞的绣娘本就少,将士们大多有与自己相熟的绣娘,这样缝补衣物时也不必苦等。王简就没有熟识的绣娘,他破损的衣裳被堆在无人管顾的杂物间里,忙碌的绣娘无暇看上一眼。
从军第一年的冬季,王简过得辛苦,衣衫单薄且不能换洗,又不肯低声下气地求人,打算咬咬牙挺过去,碰巧遇到了卿婉。
彼时她跟随卿嘉明来扬州寻找稀铁,趁父亲与矿工交涉时偷溜出来,居然误入营地,被守门的王简提枪拦在门口。
王简板起脸道:“军营重地,闲杂人等速速闪开!”
卿婉自知理亏,吐了吐舌头要走,忽然顿住脚步。
“你冷不冷?”
少女声音灵俏,如枝头黄鹂,王简莫名其妙地红了脸,梗着脖子摇头。
卿婉疑惑地望了他一会儿,没说什么,扭头离开。王简松了口气,又有些难以言明的失落,谁知第二日一早,卿婉捧了个包袱来,躲在营前草丛里四处张望。
王简:“……”
卿婉见他黑着脸看向自己,喜悦道:“找到你了!这是我自己缝的衣裳,送给你穿!我绣活不好,你别嫌弃。”
王简盯着手里摊开的包袱,掌心上安静地躺着一件黄麻布衫,面料厚实,不过绣工确实一般,袖口一宽一窄。
“为什么送我?”
卿婉弯了弯眼角,“因为我仰慕你们这些将士呀!上阵杀敌,哪个不是大景的好儿郎,所以想尽一点心意。可惜我昨日偷跑出来玩,爹爹知道后没收了我的银钱,我没钱买衣服,就只能把自己绣的拿给你了。”
她只字不提王简的窘境,只说自己仰慕将士,王简心中的疙瘩就这样被卿婉的三言两语抚平了,他喃喃道:“你真的觉得我是好儿郎?”
“当然。”卿婉肯定地点头,她一颦一笑都浸染了春风,在寒冬腊月里,王简忽然生出想靠近她取暖的冲动。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抱拳行礼,“敢问姑娘的名字?”
卿婉捏紧广袖中的拳头,掩饰住激动的心情,镇定地开口,“萍水相逢,名字并不重要。”
终于,她终于可以向向往的侠士们那样,助人为乐后潇洒离去,不论功与名了!
卿婉笑得越发灿烂,这份发自心底的笑容让王简心跳飞快,那厢姑娘浑然不觉,只是心满意足地说:“有缘江湖再会!”
王简从未涉入江湖,但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回道:“江湖再会。”
许是卿婉对将士的尊崇激励了他,王简放弃了回家的年头,决心刻苦习武。那件布衫他穿了整整一个冬天,第二年他便蹿了个头,衣裳穿不下了,但一直小心保管着,这些年行军打仗,他辗转丢弃过许多东西,唯独这件黄布衫一直躺在他包袱里,被他视若珍宝。
那次相遇是王建心中秘而不宣的往事,他嘴上不说,无人知道宣阳将军还有过一这样一段窘迫的岁月,而他也一直在期待能与那个姑娘重逢。
只是卿婉好像不记得他了。
就像话本中帮助过无数黎民百姓的侠客一样,也许是救助过的人太多,王简的存在对她来说不值一提。
卿婉见到王简,端出的是得体的微笑,王简在这张朝思暮想的脸上没有看见一丝故人重逢的喜悦。
大约是忘了他吧。
王简黯然,这些年朝廷与江湖多有龌龊,在前线抗击苍狼军时军队也与侠客们摩擦不断,他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猜卿婉的身份,但忆及她当年的作风,显然是位江湖中人。
不仅如此,没想到她还是盟主的女儿。
卿婉回头瞧见了沉默立在一旁的傅青荷,讶然地笑了笑,“好巧,你也在这里。”
傅青荷点头示意,目光停留在王简身上,不明白这个人怎么一见到卿婉就忽然被浇灭了气焰。
正思索着,她察觉到自己横亘在卿婉与段蔚然之间,于是下意识地后撤一步,被段蔚然飞快地抓住手腕。
傅青荷:“?”
她抬头,只见段蔚然虽然笑着,但额上竟不知何时沁了冷汗。
“别管他们了,”段蔚然呼吸有些粗重,“看看我,为师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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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青荷给段蔚然上药,换了新的绷带,她这才知道原来段蔚然的伤根本没好,还因着打斗重新撕裂。段蔚然背对着她,傅青荷动作不算温柔,他闭着眼发笑。
“生气了?”
傅青荷冷道:“你多大了,不会照顾自己的身子?受了伤还去挑衅?”
段蔚然惊讶,他以为傅青荷会怪他不经商量就处决段峰,没想到她担心的是这个。
他心头微动,哭笑不得的是自从断绝师徒关系,傅青荷说话就越发不客气。
他悠悠叹了一声,半是玩笑半是感慨,“许他王简为所欲为,我段蔚然不论做什么都要瞻前顾后。”
“你哪里瞻前顾后了?”傅青荷道,“出言挑衅时也没见你畏首畏尾。”
“畏首畏尾岂是我段蔚然?”他不屑,“今日就是要那龟孙子知道厉害,少仗着朝廷出身就自以为高人一等。”
傅青荷听罢停下手头动作,深深望了他一眼。
她忽然发现,段蔚然在潜意识里并没有融入他所效力的朝廷。加入波光阁已有十年了,他还会在言辞间表露出他并没有被这层身份规训。
那他又为什么要和问天宗撇清关系呢?既不做江湖人,也不认可自己身在朝堂,段蔚然究竟把自己放在怎样的位置?
段蔚然是旧伤复发,伤口疼得厉害,但因有傅青荷料理,他很是受用,仗着她看不见便眯起眼睛享受,背后的动作忽然停下,他的眼睛卸开一条缝。
“你觉得我今日做的不对?”
傅青荷摇头,仿佛段蔚然能看见似的,“他动不了你,所以你就自己送上去挨打,有时候我觉得你……”
“觉得我?”
“怪蠢的。”
傅青荷直言不讳,段蔚然噗嗤一笑。
原来她看出来了。
“谁说我是送上去挨打?你没看到他的枪都被我折断了?”
这句话正中傅青荷心头的疑惑,虽说看出来段蔚然是有心让王简发泄,但他迎战时的怒气也不似作假。
傅青荷张了张嘴,不知从何问起。
“那你又为什么杀掉段峰还不公开他的罪名?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一旦传开,你又要背上残害同门的骂名?”
段蔚然十分无所谓:“背就背,我若是怕,当初就不会走上这条路。”
傅青荷忍不住道:“那你倒是说说,当初为何要走这条路?”
“……”
段蔚然默了默,生硬地转移话头,“你不问问我留下来做什么?”
傅青荷泄气,就知道从他嘴里什么也问不出。
她嘲讽道:“那是你们波光阁的机密吧,不怕我知道了再去告诉义士盟?”
她说得半真半假,段蔚然答得也模棱两可:“嗯,你说的是,多谢提醒。”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下来,段蔚然望着天花板,无声叹了口气。
那天说话似乎狠了点,伤了小丫头的心。
傅青荷的世界其实很小,在离开波光阁之前,她的人生几乎一直围绕着段蔚然展开。即便现在她有了自己的锻剑坊,但不代表段蔚然在她心中的分量被大大削减。
“扬州城有奸细,”段蔚然开口,“我留在景云军是为了查清奸细究竟向苍狼军透露了多少景云军的底细,这本也是波光阁职责所在,所以不能走。”
“奸细?”傅青荷讶然,“莫非他就在景云军内?”
段蔚然道:“放心,已经被除掉了。”
傅青荷皱眉,但段蔚然既然这么说,应该就是真的。
“为什么告诉我?”
“本就不是暗杀和刺探之类的任务,没必要刻意瞒着,再者,”他顿了顿,清朗的声音里含了笑意,“为师信你。”
傅青荷怔住。
像河口骤然决堤,她脱口而出:“信我,那你还赶我走?”
段蔚然愣了愣,旋即苦笑,“你现在不是过得挺好的么,何必在意往事?”
傅青荷捏紧手指,她也有七情六欲,能不在意么?
左右就是两个人之间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一层层叠加,早就不知道该从哪件事开始翻旧账了。傅青荷甚至觉得此时此刻十分诡异,她弄不清段蔚然究竟想做什么,段蔚然也不知道她如今身上背负的任务,但两个人就是信任彼此。
譬如分明断绝了师徒关系,傅青荷还能熟练地为他包扎,段蔚然也安然享受着这份照顾。
傅青荷脑海中灵光乍现,也许正是因为这稀松平常中的点点滴滴,才让她笃信段蔚然还是那个段蔚然。
既然他没变,那他的种种行为必然需要另一个更加讳莫如深的解释。
傅青荷暗暗下定了决心。
段蔚然道:“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问天宗弟子们还需要留在军中观察一段时日,我会向宣阳将军请求让我也一同留下。”
至少有傅青荷在,他们多少能安定些。
她补充道:“你放心,不会麻烦你出面,我有少盟主的信函。”
段蔚然挑眉,“唐明星?”
傅青荷点了点头。
许久不提这个名字,段蔚然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你和王简打交道时多留神,毕竟你曾经是我的弟子,他若故意刁难你,便如实告诉义士盟。”
傅青荷道:“知道了。”
伤口包扎完毕,段蔚然伸了个懒腰,从塌上跳起来,傅青荷提醒道:“你的伤口又复发了,小心今晚会起高热。”
段蔚然转了转手腕,恰巧这时帐幔被风吹开,露出一线天光投在傅青荷的脸颊上,泛出清泠又粉嫩的光泽,完完整整地落进他的视线。
段蔚然暗道奇怪,以前也没觉得这丫头有多好看。
“这我可管不住,只能麻烦军医了。”
傅青荷道:“凭你与宣阳将军的关系,难保不会派个庸医害你。依我之见,还是另找个人。”
段蔚然道:“什么意思,你来?”
“不是我。”傅青荷沉吟片刻,心想这种时候段蔚然定是愿意同想见的人呆在一处的,于是她一锤定音:
“我去拜托卿姐姐。”
段蔚然面色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