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寒轻

5、乾子期

　　谢湘君再回到落云台的时候，她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之前那种凋敝近似冷宫的气氛被一种精神气取代了，宫女内侍们也不再是冷漠的敷衍，屋里加了暖炉，陈设衣食也都有了改善，整个落云台仿佛都变的有了生气。
　　膳食不再是单一的北齐风味，也能有汤面，馄饨，米粥，小点这样的软食。内务司又送来了三套冬衣，一件镶狐毛领缎面刺绣斗篷，两床贡缎冬被，碳也加了分例。
　　谢湘君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也成了宫里所谓的红人。

　　北齐宫里流行梳盘髻戴发冠，发冠会依据品级装饰不同的鸟羽，兔毛或貂尾。谢湘君起初不习惯这种打扮，但时间长了也适应了。毕竟北地寒冷，发冠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保暖防风。

　　江湛几乎不管国事，只要身体没有太不舒服每天都有大把时间休闲，而谢湘君的陪伴也确实让他开怀了一些。于是在冬日一个难得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江湛带着谢湘君去了奇巧坊。
　　江湛乘坐的撵车围着厚厚的幔帐，车里生着暖炉，跟在房间里一样暖和。撵车直接停到了奇巧坊的正厅门口，江湛下车之前穿上了厚裘皮斗篷，还戴上了一顶貂皮帽子，只露出一张脸，看上去像个斯斯文文的书生。

　　谢湘君先下了车，又要伸手去扶江湛，江湛今日精神头格外好，摆摆手，示意不用谢湘君搀扶。傅卓见状就赶忙上前抬起胳膊，让江湛好当扶手。

　　奇巧坊里十分忙碌，谢湘君粗略的看了一下其中至少有二三十个匠人，不是在雕刻就是打磨，或是在粘接，很有几分市井间的热闹气氛。
　　众匠人见王上来了，都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起身行礼。江湛随和的摆摆手：“不必多礼，你们忙你们的！”
　　众工匠似乎也习以为常，行过礼之后就都继续做自己的工作了。谢湘君心道这些想必都不是乾子期。
　　果然江湛拉着她的手道：“走，咱们去看看子期！”

　　乾子期有一间单独的屋子，里面摆满了各种工具和零件，还有许多已经完成了和尚未完成的作品及部件。谢湘君走的十分小心，生怕碰了这些精巧的东西。
　　一个沉默而专注的中年人正坐在一张桌案后面摆弄着手里的木质人偶，桌子上放了许多谢湘君叫不出名字的工具。中年人皮肤微黑，嘴唇上有两撇小胡子，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的样子，没有因为任何人的到来而放下手里的活计，甚至连眼睛都没抬。
　　江湛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对着谢湘君做了个手势示意别打扰这个正在工作的人，然后就饶有兴趣的站在一边看他摆弄。

　　谢湘君看不出所以然，转而环视屋子，想要看看这位子期先生都制造出了什么样的精美作品。她发现屋子的东南角竟然还有一个水池，池中浮着一艘木质的微缩船，船有三层，扬帆展浆十分气派。
　　不远处的长桌上摆着一张大瓷盘，盘上是一群正在蹴鞠的彩色泥塑，各个活灵活现。此外还有很多各种材质做的花草鸟兽，俱是能以假乱真的工艺品。

　　江湛见谢湘君新鲜，就从一旁桌上拿起一只黄花梨木雕的雀鸟。雀鸟栩栩如生，每一片羽毛都雕了出来，江湛轻轻拉了拉雀鸟的尾巴，那原本收着的翅膀便张开了，雀鸟的嘴巴和眼睛也极为传神的一张一合。
　　谢湘君惊叹的用手捂住嘴巴，江湛将雀鸟递给她：“喜欢就拿着吧！”这样的物件在这屋子里实属平常。

　　江湛继续专注于乾子期的工作，谢湘君则对刚赏赐的雀鸟爱不释手，屋里三个人各得所乐一点都不无聊。
　　不知过了多久乾子期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摆弄，抬起头来。
　　“做完了？”江湛走过去问道。
　　“嗯，这次应该能行了！”乾子期说着将面前的桌上清理出一块地方，把适才不停调整的木人玩偶放好。木人被做成侍卫的样子，乾子期在木人背后按了一下，那木人便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哇！”江湛赞叹道：“这个厉害了，居然可以自己走路！”
　　谢湘君听见动静也凑了过来，只见一个样貌逼真的木质侍卫人偶正迈着步子在桌上行走，碰到东西还知道停下来，当真是神奇。

　　“不知道试了多少次了，这次终于成功了！”乾子期颇为欣慰的拿起人偶又按了一下，人偶便不再动了。
　　江湛兴奋道：“快给孤看看，是什么机扩！”
　　“这里！”乾子期指了指人偶背后腰带上方一个做的很是精巧的按钮，不按上去几乎发现不了。
　　“里面是什么？”江湛摸着暗钮问道。
　　“一些齿轮和链条。”乾子期想了想道，太复杂的原理说了王上也不懂。

　　江湛玩了一会儿这个侍卫人偶，方才收敛心性，乾子期见状便带着他们来到一旁的小室。小室点着暖炉，里面有一张床榻，几件简单的家具，临窗的桌案上摆着茶具。
　　江湛对谢湘君道：“子期平时就住在这里。”
　　乾子期笑道：“陋室陋室，还请两位贵人多担待！”
　　江湛：“你这是在埋怨孤对你安排不周吗？”
　　乾子期：“这不是我自己要求的吗？！”
　　江湛哈哈一笑，看了看谢湘君对乾子期道：“这是孤的湘夫人！”又对谢湘君指了指乾子期道：“这是子期，孤的御用工匠！”
　　谢湘君微笑颔首：“子期先生。”
　　乾子期也赶忙见礼道：“草民见过湘夫人。”

　　“行了，都别拘礼了！”江湛说罢三人在小案边坐下，乾子期烧了水将桌上的茶具一一清洗干净。
　　小室点着炉子，因为小所以还算暖和。江湛把斗篷脱了只仍旧带着帽子。
　　乾子期用木勺从青瓷罐中盛出茶叶放入茶壶，江湛瞥了一眼瓷罐笑道：“怎么也不见少，这么好的茶叶也不爱喝？！”
　　乾子期笑道：“我就是个粗人，这好茶还得您来了才喝！”两人说话很是随意，不像是王上跟工匠，倒像是寻常友人一般。
　　江湛：“孤看你就是懒。”
　　“知草民者王上也！”乾子期将烧好的水注入茶壶，略沉了两秒然后分别倒入三只茶盏中。
　　江湛接过茶盏：“你要想省事又有茶喝可以做一个泡茶的木偶嘛！”
　　乾子期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王上，草民记下了。”
　　“子期，这是你入宫第几年了？”江湛喝完手里的茶问道。
　　乾子期又给他倒满：“第五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
　　“可不是吗！”乾子期似乎有些感慨：“当日王后娘娘差人寻我来，我本没想着会在雍京久留。”

　　那个时候江湛的身体日益衰弱已经不能再处理朝政，只能整日在宫中静养。梁飞燕遍寻北齐的能工巧匠，歌舞伎伶来宫中为江湛解闷。
　　彼时乾子期在他的故乡隆安颇有名气，梁飞燕差人将他请来，但当时一同入宫的还有许多工匠伶人，皆是各有所长。乾子期没想过自己能被留下，也没想过自己会选择留下。

　　一众歌舞伶人，江湛都没有做出什么表示，工匠们进献的奇巧玩意，江湛倒是挺喜欢，但最喜欢的是其中一幕并不出彩的皮影戏，那皮影正是乾子期的作品。
　　乾子期无心留在宫中，进献的作品就比较随意，工艺也没有尽善尽美，可即便如此不求精美细致的人物仍旧做的极为传神。
　　江湛当时便指着那幕皮影对傅卓道：“这个匠人有功夫！孤要见见他！”

　　乾子期就这样成了一众匠人中唯一一个得见王上的人。而江湛见了他并没有询问他的身世经历，只让乾子期教他如何玩皮影。两人玩了一个时辰的皮影，已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乾子期也改变初衷决定留下，因为他已经懂了江湛。
　　在别人看来江湛或许是病弱无能的傀儡帝王，但乾子期却知道并非如此。江湛不留下那些歌舞伎伶并非不喜好歌舞，只是不想后宫乃至王都兴起享乐之风，而他的作品虽然简单，但在江湛看来却是最朴实实用。
　　江湛是想以此作则，遏制奢靡之风。自那之后他们既是君臣也是知音。

　　对于现在的形势，乾子期也有自己的看法。江湛之所以心安理得的放权给王后梁飞燕也是因为梁飞燕确实是治国的良才，如今北齐的兴盛离不开王后的英明。江湛若是身体好那不失为一代明主。
　　而王后，那真是令人折服的气度，若是男子必定是要名垂青史的。

　　短暂的感慨之后，两人很快玩起了以茶代酒的游戏。猜拳输了的人要喝一杯茶作为惩罚。江湛常年服药，茶也不能多喝，起初还有来有往，很快就都由乾子期代劳了。
　　最后江湛道：“子期，在这宫里总归还是太埋没你了！”
　　乾子期送他跟谢湘君出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来就胸无大志，能一辈子安生倒腾这些手工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