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咎由自取》一口栗

1、第 1 章

　　九月里夏天的尾巴还在，整个房间都热极了，但是林木木不得不呆在这个没有空调的房间里，拿着手上的蒲扇轻轻地一下一下给站在墙边对着白墙画画的孩子扇风。林木木不讨厌夏天，她不是个爱出汗的人，所以偶尔也很享受在极度闷热的环境下后背的汗滴落洇湿上衣的感觉。她常常在这个时候发呆，眼神呆滞地盯着斑驳的墙上，墙上有陆佳晨用蜡笔涂划的痕迹。蜡笔一盒八色，小而短，用力在墙上划下的时候“啪嗒”一声就断成两截，于是林木木就听到了陆佳晨的大哭声。

　　妈妈匆忙从厨房里跑出来，一边皱着眉大声询问：“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又哭了？”一边又瞪着一旁的林木木。
　　“没事，没事，弟弟不小心把笔弄断了。”林木木赶紧一边拍着弟弟的背安抚弟弟一边和妈妈解释。
　　妈妈冷冷地看了林木木一眼，不发一言回到了厨房继续做菜。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陆佳晨就被林木木用别的玩具吸引走了注意力，玩了片刻后，又陷入了沉睡。
　　林木木静悄悄地走到墙边，低头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蜡笔，由于盯的时间过久，眼睛也太过用力，竟有些酸涩和想要落泪的冲动。
　　林木木俯下身，把它们小心地捡起来，珍重地放回了盒子里。

　　林木木今年7岁，刚上幼儿园，这盒巴掌大小的蜡笔是她在幼儿园里新得的文具。
　　幼儿园开设了一节画画课，林木木简直爱死了这门课。因为，在这门课上课的第一天，老师竟然给每个小朋友都发了一盒蜡笔！在林木木贫瘠的，接近一无所有的人生里，这是她第一次完完整整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她捧着这盒小小的蜡笔，将纸盒子的盖子打开又恋恋不舍地合上，一整天都有些兴奋。
　　里面有八个颜色呢！每个颜色都那么好看！林木木看着光滑的蜡笔，犹豫着可还是不舍得画下第一笔。

　　老师给孩子们布置了第一个课后任务，画一幅关于“家”的画。
　　下课后，林木木小心翼翼将蜡笔装回书包，因为担心蜡笔会被压坏，特地把它放在了书包的最上层，然后林木木背上书包，迎风满脸笑容地等着奶奶来接她回家。

　　可是最后蜡笔的结局是四分五裂。
　　起因只是林木木不小心把书包放在了陆佳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三四岁的孩子对外界的一切事物都好奇得要命，在看到那一盒包装五颜六色的蜡笔后，便一把抢了过去。林木木想要阻止，可是看到妈妈只是瞥了一眼，顺便交代了一句“别让他吃进嘴巴里”就转身进了厨房，便只好放弃。
　　但是林木木发誓，在看到陆佳晨不分轻重拿起笔用力在墙上涂抹的时候，她的心脏都差点停止跳动。
　　这是她的！这是她的东西！
　　林木木想要大声吼出来，可是下一秒立刻清醒。

　　这个家里又有哪一样东西属于她呢？

　　第二天，同学们都上交了作业。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很多同学，当然，也表扬了林木木。
　　“林木木小朋友画得非常棒，不过老师觉得，也可以用水彩笔试试哦！”
　　林木木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什么是水彩笔？
　　后来看到同桌的画，林木木才知道，原来每个小朋友家里都有很多五颜六色的水彩笔。原来那一盒小小的蜡笔别的小朋友根本看不上眼，而是纷纷选择用家里的水彩笔作画。水彩笔比蜡笔的色彩要浓厚，线条更清晰，看起来确实比蜡笔更好看。
　　林木木看着同桌桌面上的一盒24色的水笔，听同桌说：“这是我爸爸妈妈给我买的！”

　　后来林木木想，这大概是她自卑的开始。她长大之后无数次想到当时老师那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要夸完我之后还要加一句用水彩笔试试？难道老师不知道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水彩笔的吗？可是七岁时的她，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巨大的无助和羡慕，毕竟老师的那一句“你画得很棒”是她第一次听到他人对自己的夸奖，所以她只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到更好。

　　林木木小心翼翼地活在这个陆姓家庭中，这是她的寄宿家庭。这一年当地的政府出台了一个政策，如果有家庭愿意抚养福利院的孩子，那么就会有相应的补贴和福利给这户家庭。这家里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只有一对婆媳和一个三岁的男孩。婆婆在清晨去买菜时听到小区里的婆娘们聚在一起讨论，还听了一位“过来人”亲身经验：政府的补贴很丰厚，来寄宿的孩子是个健康儿，特别乖巧懂事，还会帮忙做家务。
　　婆婆在家中和儿媳相看两生厌，一面心疼儿子在外奔波劳碌，一面又不满儿媳全职在家中看娃而不去工作。于是一番思量下就和小区里几个邻居一同报了名去领养孩子，反正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这一个白养不花钱还能拿钱呢。

　　林木木被正式领养那一天，穿着院里统一发放的新衣服，女孩儿是桃红色印有卡通老鼠的短袖和卡其色中裤以及一双有粘扣的凉鞋，男孩儿则是天蓝色卡通短袖。她在院里没什么私人物品，因此空着双手来到了新家。她穿着新衣服，整个人都笑得像是一朵太阳花一样灿烂。
　　她要有爸爸妈妈了！
　　院里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想要有爸爸妈妈，而林木木从这么多孩子里脱颖而出，她别提有多骄傲快乐了。

　　家里的“妈妈”刚听闻“奶奶”带了个孩子回来。
　　因此林木木第一眼看到的妈妈脸色铁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紧抿着唇不说话。
　　奶奶在回家的路上还隐约觉得有些冲动和悔意，可回到家中看到自己的儿媳的一副嘴脸，便“啪嗒”一下用力把钥匙扔在玄关处，一言不发换了鞋走了进来。
　　林木木敏锐地感知到了客厅里糟糕的气氛，她收起一路挂着的笑容，瑟瑟地跟在奶奶后面，看着奶奶换了鞋却自顾自走到厨房，便低头看着自己新换上的新凉鞋，有些不知所措和害怕。
　　可是客厅很安静，没有人说话。两个女人各自盘踞在沙发和厨房，心照不宣地开始了又一次冷战。
　　这一天给林木木留下了深刻的阴影，她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站到摇摇欲坠几乎晕过去，天知道她从福利院出来时有多快乐，幻想了多少和爸爸妈妈的亲密场景，如今就有多绝望多害怕。

　　几天后，奶奶就对领养这件事生出了浓浓的悔意。
　　奶奶站在客厅茶几旁，手里拿着话筒，一边哭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儿子说：“儿子啊，妈妈我糊涂了啊！我听小区里的春燕讲他们家领养了个小孩，政府每个月还给钱给米油，就和几个邻居一起去报名了，现在退也不好退，还要管她吃饭上学，这可怎么办啊？？”
　　林木木小心地躲在门背后，听到了奶奶哭诉的全部内容。
　　几天下来，她已经感受到了全家对她的不欢迎，可是她并不想回到福利院去。福利院很好，可以遮风避雨，一日三餐都能饱饭。可是福利院没有爸爸妈妈，有的只有一些因为工作繁重而行色匆匆的阿姨们和因为各种各样疾病而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们。房间里永远有一股混杂着消毒水和排泄物的味道，阿姨们麻木地哄着怀里哭闹的孩子，而那些孩子们有的头大得有些怪异，有的身有残疾，有的则张大嘴努力哭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人之初到底是性本恶还是性本善是一个历史悠久而充满争议的辩题。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福利院里那些被父母以各自原因抛弃的孩子们，是很难拥有善意的。普通人家的孩子尚且需要父母持之以恒的管教和约束，那么若是没有管教和约束呢？那自然是，恃强凌弱，丛林世界，适者生存。天真的孩子不谙世事，而福利院的孩子早熟得可怕，他们会特意挑选大人看不到的地方欺负一个人，而欺负一个人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只是恰好，运气不好，被选中罢了。
　　林木木被选中过。
　　她在角落里被几个孩子压着，掐手臂和大腿的肉，还有俩个孩子抓着她的裤子往下拉。狼狈不堪时，她看到他们都在笑，面目狰狞可怕。

　　林木木还没来得及见到自己的“爸爸”，可是她见过“妈妈”温柔地亲弟弟的脸颊，一边抱着弟弟轻轻摇晃一边嘴里哼着歌，妈妈低着头发丝垂在耳边的样子格外动人。
　　如果你想要一样东西，那么你就要用另一样东西来交换，这是林木木在福利院学到的生存法则。
　　她愿意讨好妈妈和奶奶，只要他们愿意让她留下。
　　于是她在奶奶挂掉电话后走到奶奶面前，对奶奶说：“奶奶，我今年七岁了，我会做很多事情的。”奶奶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