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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知止不殆,方可长久(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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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含真一横手中短刀,细声道:“小公子且止步。”这短刀貌不惊人,色黯刃薄,出奇锋锐,正是送大道士归西之物,乃她救人时自魏小亭处顺手牵羊得来。魏小亭纳之于袖,想来为他护身器械,勉强赔得她的飞爪、排针,只可惜了那三连弩难得。
她语虽轻柔,小道士刚亲眼见过她杀人手段,果然不敢再进。眼觑她柔弱无限,如荷瓣零落,另有一番美不胜收,又不禁怜香惜玉起来,心想:“京中美人虽多,竟从未见过这般容貌,她多有防备正是应当。我在宫中时日短,未有机缘随先生见过那些个公主、娘子,定比不上她。”因道:“卫姊姊不叫我靠近,我便远远呆着。”
卫含真见他听话,道:“多谢小公子。”小道士略一思索,又问道:“那末客栈救我的也是姊姊了?”卫含真缓缓起身立直,含笑颔首:“我受人折辱之时,小公子那样关心我,我心里感激,怎能见死不救?”
她分明已自行逃离,却感于自己恩义毅然折返,舍身相救,还唤自己“小公子”,尽显看重,便如故事里讲的美人儿般,独具慧眼,识出了自己这个英雄。小道士只觉字字入耳,愈发亲近,喜不自胜道:“卫姊姊唤我雀儿便是,原来姊姊救我两回。”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与小道士萍水相逢,卫含真理他死活?若非听他说话逗乐,何苦来行侠仗义,卫含真出手前也自一二衡量,只道举手之劳,有利无害,那大道士委实可憎该杀。谁料棋无定局、事无定势,故而“乘利而受害,因得而更失”。事已至此,半途而废更加可惜,不得不尔。
卫含真但觉经脉内翻江倒海,寒意痛感交加,周身上下冷汗涔涔,想必面色早已青白,倘非深夜视物朦胧,只怕已叫对方察觉。口里言笑自若道:“嘴且巧,又俊俏,好名。雀儿,你见我突然使出功夫来了,怎么不惊不怕?”她备好说辞,只等他起话头,哪知他问也不问,到意外起来。
雀儿笑道:“姊姊若显露武功,早被他们害了,我感激姊姊还来不及。这条命是姊姊所救,今日起便是姊姊的了,姊姊如派得上用场,只管取走。我洗净脖子等着,绝不叫脏了卫姊姊的刀,倘喊一声疼,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门派多少师兄弟源源不断,争相来把卫含真众星捧月,她自来者不拒、受之坦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野花野草亦有人驻足观赏,它们几曾自傲,又几曾不喜。可恨时有恶客偏要摧折,不得不防,便如那纪大人之流。见雀儿如许年纪已甚谙殷勤之道,卫含真心道:“不望你以行践言,真心倘有话里三分,便言无不尽,把我此来所为统统倒将出来。”
于是她不喜反怒,蹙眉道:“我救你,只为可惜你人品心性,将来大有可为,可你,你却如此不知珍惜!”说至气急,更连声轻咳起来。她举袖掩口,跺一跺脚,旋身又纵上树去。
她这般恼怒,雀儿愈觉她真心关切于他,又是欣喜、又是后悔、又是担忧,道:“是我说错了,我要活得好好地,姊姊莫动气!”枝叶黑浓稠密,遮住卫含真大半身形脸庞,雀儿再瞧不见她神情,心中失落一时难言。他牢记卫含真吩咐,不敢擅近,寻话道:“姊姊快饮些水润喉。”
说罢忆起那溪水里泡过刘合妙,忙又道:“姊姊且匀着气,我为姊姊取些干净水来。”转念想到并无器皿,难道,难道只能以手掬水,她凑脸来喝……那岂非可近看她眉毛眼睛……
这头雀儿胡思乱想,那厢卫含真止住咳声,却淡淡道:“我待大哥来,不喝水,不必劳烦,你自去罢。”只合目静坐。雀儿见撵他走,如何舍得,又问道:“姊姊大哥是泰山派的师兄么,是他放跑那群丘八的马?”
半晌不闻答应,雀儿心中忐忑,只当卫含真就此恼了他,探头探脑张望。实则卫含真正走气调息,紧闭双唇,方未带出“哒哒”牙关打战声。雀儿试探说一声:“姊姊不肯理我,我便不碍姊姊眼,姊姊保重。”终究未闻卫含真挽留,终于垂头丧气,转身欲行。
忽闻卫含真道:“一面之缘,也敢问东问西,可听我问你不曾?倘撞见凶煞,糊里糊涂断送小命,爹妈师友哭断肠也晚了。”雀儿大喜,又是叫屈道:“有何不敢!姊姊还不知我为人,不敢信我,我却信姊姊,敢说与姊姊。”
卫含真嗔道:“小公子自家事体,说与我则甚。”雀儿脑筋转动,道:“姊姊如何看我不论,我心里姊姊便是我亲姊姊,岂能看着亲姊姊白白遭人欺负了,两眼一摸瞎,仇人是谁都不晓得!”
卫含真定睛把他一扫,痛楚之余竟有些好笑:“恁的痛心疾首,你怎不去为亲姊姊报仇,只遥指仇家门户来?莫非意欲借我这钝刀杀人,为他出气哩?许看中了我背后泰山之力,可不知此刻我处境不明,轻易不敢借势。”反问他:“寻仇是我家事儿,回去如何交代你师叔之死,可寻思好了?”
雀儿苦下脸来,恨恨道:“交代个屁,便是个死字,只好就此撒手跑了。姊姊有所不知,狗货耀武扬威,有个屁的本事,靠的不过有个好叔叔,是先生亲传的老二。我那师叔公心窄,平日不如意都作践咱们撒气,如今死了亲亲侄儿,绝不容我活着!恨只恨信了牛鼻子们念的鬼经,我妈巴巴儿待我这趟归家,以为便能出人头地。以后,以后再不能见,谁给她养老送终……”终究年纪小,说着鼻子一酸,怕被卫含真看轻,强自忍了。
卫含真幽幽一叹,柔声道:“天下做母亲的,只盼子女平安,苦累痛疾也是甘愿。”长于养父卫之华膝下,她懂得甚么慈母之心,不过几句常言宽慰,雀儿却听住了,再忍不住,忙背身悄悄揩泪。
卫含真只作不见,心想:“瞧着挺真情实感,晓得惦念他妈,孝不孝顺未可知哩。”雀儿抹完脸,心里愈发没了顾忌,当下不消催问,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儿倒将出来。
果如所料,此二人正乃神霄派林灵素门下,大道士名刘合妙,小道士名雀儿。神霄建派不过岁余,却现熊熊燎原之势,海纳弟子、信众逾万,一时声盖龙虎、威压茅山。仅官家为林灵素特建的上清宝箓宫中,便容纳了千余亲信。其中刘合妙位属三代,师从林灵素亲传二弟子;雀儿入教不久,平日职属洒扫掌灯之流杂役,本源却是个家传作百鸟鸣的。
说起他这家术,大有神妙处。雀儿得意道:“这本事咱家传了百余年,祖上还哄过皇帝开心的,金子银子不知赏下多少,可惜败光在老爷子手里。妈常说幸得她积福,生出个我来,比我那死鬼爹强千倍万倍,特特花钱为我算过,是个大富大贵的命格,将来定成凤凰。怕叫跑了天运,方叫了这名儿。”
卫含真所知百鸟鸣乃市井把戏,人嗓拟鸟啼叫,技高者几可以假乱真,引得鸟儿应和。然以当日所见鹩哥,似又不止于此,可称驭兽之术了。雀儿嗤道:“长条舌头便做得的把戏,怎么能算本事,敢同我比?只这天下扁毛的,但凡我见过样儿、听过声儿,不光学得,还使唤得,叫它作甚便作甚!”
卫含真疑他吹嘘,真个这等奇奥,家道如何败落?她素喜奇人异事,听着一时比甚么官家、神霄、燕云十六州更有趣,笑道:“我尝闻有训鸟施以盗窃者,委实无奇不有。”他不为此行,是做不到,还是别的缘故?雀儿却不屑:“以我能耐,何须偷鸡摸狗!”
卫含真自问:“无路可投时,我可少不得要借的,多多益善。李大哥的夜雨我且借过,鸡啊狗算得甚么。”不由刮目相看,摸出他几分脾性,赞道:“小公子好志气本领,何愁不出头,再学先祖去官家面前一展便是。”比如那高俅太尉,又比如她师叔林灵素,一靠蹴鞠,一借雷法,尽皆飞黄腾达,堪为前辈榜样。
雀儿叫赞得舒坦,愈发合不拢嘴,却又叹气道:“官家哪是好见的。”不愿再谈。他年纪小天赋高,又不肯走偏门,总得想法儿,神霄派眼看着金光闪闪瑞气千条,便即投奔。伺机在林灵素前展露本领,果叫记住了,此番落得个差使。待他得知一众官差身份时,方晓事大。
至此再回想鹩哥所唱歌儿,卫含真终将前因后果连得七八。所谓“燕儿离巢,云集嗷嗷,时我北望,嗨嗨呦,乖乖隆地咚”,听似无稽,实乃藏头,意为“燕云时还乖”。李良嗣上献涉燕云十六州大计,随之这伙人奉圣命潜行,她那师叔林灵素却派人道旁埋伏,驱鸟放出“时运乖违”之谶,乃为横加阻挠、想坏事儿哩。
倘问卫含真,谶语之策委实荒谬,国家大计岂有为区区几句鸟话动摇的?转头一想官家笃信鬼神的历历作为,说不得正是蛇打七寸,是她不解圣心、以己度人罢了。只不知这与林灵素有何干系,使之甘冒奇险,不惜违逆官家、意图乱政?
一问刚平,一问又起,卫含真心痒不已,却知再探无益,雀儿所知还不如她哩,已成无果之木,可弃之而去也。心弦松下,冰寒痛意愈发钻心,钻得心下便是一动,她点头叹道:“既如此,哪个咱们也得罪不起,还是不看、不听、不问、不语罢了。”
雀儿不甘又丧气,魏小亭、纪大人不过走狗,打狗还要看主人,偏狗主人乃天下第一人。巍巍泰山,烨烨神霄,不过江湖里人抬举罢了,实则天家眼下之尘。只恨还未在教中大展拳脚,便叫个尿□□的狗货害得有家不能归、有志不能伸了。
卫含真定住他,却又沉吟不语:“不过……”引得雀儿好奇起来,摇头道:“小公子一走了之,令堂恐有后祸。”雀儿瞪眼道:“魏小亭不知我来历,教中也只当我死了,哪个寻我妈麻烦?”卫含真缓缓道:“小公子远行,不曾与令堂告个别、叙些话?”
雀儿顷刻会意,当即悚然结舌。今日后魏小亭定然追索,未必查不到他;即便查不到,终究杀头的事体,以防消息走漏,难保先生不斩草除根!他妈区区一条小命,比起官家震怒、教派倾颓算得甚么!卫含真虽有意吓他,此绝非无稽之谈,谁知她那师叔林灵素是何等样人?
雀儿急得团团踱步,终一横心,道:“有道理,姊姊所虑极是,哪怕死,也要陪我妈一同才是!”卫含真心下点一点头,竟真是个孝子,勇气可嘉,同死却大可不必啦。无冤无仇的,她固然有心利用,引他回京,可没想害两条性命。
那厢雀儿可也不是一心求死的,斟酌道:“先稳住先生与师公,多活几日,偷偷带我妈走。被抓瞒不住,是了,便说又被追上,师叔死于官差之手!不,不可不可,先生手下大的小的明的暗的数不清,连官家侧旁都有……”
卫含真道:“找个顶缸便是。”雀儿已想至此节,可这顶缸使者,不似菜饭随口点得,大有讲究。神霄派如日中天,独门新户,不找别人麻烦便罢,哪个敢来惹他,明面仇家一个也无;江湖人比比皆是,刘合妙当数中流,有杀他之力者不少,也不多,各个有名有姓,急切时挑花了眼,生怕人选不妥当。
卫含真心道火候已至,点拨道:“缓兵之计而已,不必编得严丝合缝,依我看,只消说是个蒙面人杀的。小公子二人忠心耿耿,熬过酷刑,千辛万苦趁乱逃脱,不料被此人伏击,杀小公子师叔,留小公子回教报信。”雀儿不解道:“甚么信?”卫含真微微一笑道:“尔等再犯,鸡犬不留!”
雀儿“啊”一声,只听卫含真续道:“有鬼之人,话听来越真,他越生疑;听来越假,他越当真。遮掩惯了,以己度人,便觉着谎言若能一眼望穿,决计另有隐情。无须小公子分辩,他们自会胡思乱想,闻听神秘人插手,便会找个人影儿贴上去。”
雀儿只觉往日总也冲不破那墙,“嚯啦”一声破开个大洞,喃喃道:“会是如此?”天外有天,无论贤愚,皆以小小肉眼观世,所谓“管中窥豹”是也,一样东西便看出不同形貌来。大贤大才料事如神之识之能,卫含真读得多了,自叹弗如,然揣摩同类心思,罕有不中,正是以己度人之说的明证了。
雀儿尚未理出头绪,听卫含真又道:“迟恐生变,小公子不宜耽搁,即刻动身为妙。只还有一事,相求小公子。”雀儿“啪”一拍胸脯:“甚么求不求,姊姊只管说来!”
卫含真道:“归得教中,小公子便说那蒙面人身量高挑,风采颇佳,武功极高,嗓音却古怪,如蝉鸣之声,如何?”雀儿顿悟道:“姊姊仇敌?”卫含真笑道:“小公子好聪明,正是如此。此人极之神秘,不止我不明其来历,偌大武林中也不留片影,贵派通天能耐,未必寻着他,凭他们掘地三尺去。”
她如此坦荡,雀儿丝毫不觉受她摆布,反顿足大叹:“姊姊人美,算计更巧!”忒的神秘,教里找来定耗力耗时,正好为他拖延时日;打听着了,师叔公岂肯善罢甘休,说不得姊姊便报了仇;甚或那人反杀师叔公,他再无性命之忧!左右那虎窝不得不回,届时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事儿,却顺路做个天大人情,还了姊姊救命之恩,何乐而不为。
卫含真见得售,身上松快不少,二人相视一笑。卫含真心想:“蝉先生,我可替你新交了一群好朋友,首领更是顶尖的英豪,行雷的天兵。你也不必谢我啦,赶明儿你们见了,可得好好亲热亲热,哈哈。小子帮我,我便为他多加一道法咒。”
遂一点刘合妙尸身,道:“可别丢啦,臭是臭些,却能保平安。只背将回去,谁不赞小公子仁义,贵师叔公未必迁怒。”雀儿嘿嘿一乐,届时他往殿前扑通一跪,抚尸大哭,一套乱拳下来,看打不打得昏先生?
他颇有几分胆色,计谋既定,再不畏首畏尾,到摩拳擦掌起来。雀儿说干便干,抓刘合妙两臂扯起上身,忽而眼前一花,卫含真纵身下树,便立于他身侧,葱白五指握住根粗枝,虚虚一拦道:“小公子莫急。”
雀儿一时呆了,那张雪白面孔竟比月光皎洁三分,好似观世音美妙慈悲,那粗枝子便是净瓶里的杨柳。比一比刘合妙伤口大小,卫含真暗暗咬牙奋力,手起枝落,自原伤处前胸透出后背,立时盖过原伤处,口里笑道:“意在儆惩的高手,怎会背后偷袭?”
雀儿目不转瞬,哪听见半字,卫含真点一点头,衣袂飘举,又没入树冠,遥遥道:“小公子此去珍重,母子团聚。”雀儿如堕迷梦,不愿便醒,不舍道:“待闯出名号,我去泰山寻姊姊!”卫含真却道:“有缘自会再见。”语罢轻笑,树影飒飒摇动,片刻停息,显是人已远去。
雀儿张望不已,终于背负刘合妙尸身,一步三回头而去。良久,那处枝叶忽又“嚯喇”乱响,一条黑影坠落,摔得“砰”一响,卧着不动了。卫含真几乎晕厥,心知此番非同小可,抖手摸出青鱼所赠丹药,连服三颗。神思尚存,肉身飘飘乎,将散做尘灰一抔,乘风而去。
虽言神药,青鱼姊姊不会骗她,难保延寿谷徐衡不骗姊姊的师父,是生是死,但以天命。人死如灯灭,设若天上地下真有仙宫地府、妖鬼仙魔,亦值一游。那时她也做了鬼,混迹其中,想来与人世间无甚分别,换个鬼日子过罢了。
思浪翻卷,载浮载沉之中,痛楚如潮水退去,气力渐复。卫含真合目一乐,看来今日也非正日子,这一命却是青鱼姊姊救的,可叹她仍音讯全无。细细内视,那团阴气却仍如鲠在喉,盘踞在后心,腰背逐渐僵木,经脉亦觉异样,似通似阻。
如此贻误下去,莫非终将变作废人?不成不成,卫含真翻个大大白眼儿,大呼倒霉,谁能救她?历数江湖神医,延寿谷圣手山君为尊,徐衡救不得她,全天下也无人可救了,不如便去寻访,还可打听徐柔惠旧事。徐柔惠真个是她妈,徐衡不就是她舅舅!此丹正是他制,一粒能延三五日,还是七八年,青鱼姊姊挠头不知,万一走着走着倒毙道旁……
有了计较时,天边泛起鱼肚白,鼻畔嗅得露水清新,早起虫鸟窸窸窣窣,卫含真嘿嘿一笑。李大哥李大侠,谁叫咱们家挨着家,是和睦邻居,便于走动。登门拜访自不空手,我这便送去份厚礼,管教你师徒惊落下巴,二换李大哥与夜雨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