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我花》蕉鹿客

62、大厦之构，非一木之枝，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三）

　　魏校尉喝道：“甚么泰山嵩山，莫非王土，鬼鬼祟祟、害我国事者，格杀勿论！”手指一松，箭矢已然飚出。卫含真把心一横：“好狠厉！少不得挨他一箭，来日报还！”微移去向，以左臂直迎。利箭将身，一人却来得更快，巨掌疾合，箭矢破空之声化作“嗡嗡”颤动，已叫牢牢攥住。那纪大人问道：“泰山门人？”其音涩如砂石。

　　卫含真收足急停，上身几晃，仰天便倒。纪大人居高临下，再问：“泰山？”卫含真心疑：“此人与我泰山有渊源？”只作跌坏模样，挣扎欲起。昧谷赶至，滚身下马搀扶，道：“卫小娘子何以在此，难道又与师门走散？”

　　卫含真惊喜道：“昧谷大人！”来回一扫纪大人与魏校尉，迟疑不语。昧谷道：“岂敢当一声大人！”他见卫含真花容惨淡，想来此吓非小，又恼火纪魏二人目中无人，心里痛骂，口上连声劝慰。

　　魏校尉率骑士围拢，好似已卫含真视作钦犯。纪大人长臂一展，按住卫含真肩胛，霸道内息冲入。卫含真体内真气遇敌，丹田涌动，自生抵御，凝结一束。卫含真心道不妙，不假思索引气直下，将之散入右手手太阴络脉，奇经八脉、十二经脉内顷刻空空荡荡。

　　纪大人探她内力探个空，触及她体内蝉先生那股阴寒之气，察觉其凝实厚重，路数亦是前所未见，诧异后厚唇翻卷，神情难辨。众人不明所以时，齐闻“嗒”的脆响，卫含真关节剧痛，竟被生生卸脱！两道惊呼响起，一自昧谷，另一竟自被擒小道士。小道士被绑得四脚朝天，浑若上屉秋蟹，哑穴却未点，大喊：“老山魈好狠的心！”

　　痛楚之余，卫含真险笑将出来，这纪大人细观“人面长臂，黑身有毛，脣蔽其面”，除个子小了，不正似只山魈？忙按捺笑意，两眼一插、软软一倒。昧谷暗觉“老山魈”解恨，牢牢托住卫含真，道：“二位大人都验过了，她脚步虚浮，身无内力，绝非埋伏！”纪大人只问：“你说她姓卫？”见昧谷颔首，纪大人裂齿而笑：“姓卫很好。”

　　此一路他惜字如金，谁也未得过他笑模样，笑得还如此丑怪，众人面面相觑。一骑回禀：“小的失职，放走了那扁毛畜生。”魏校尉冷冷道：“主人就擒，不怕逮不住它。稍后再行责罚。”骑士道：“是！”

　　卫含真业已晕迷，瞧着人畜无害，如何处置是个麻烦。昧谷说明卫含真来历，魏校尉眉头一聚：“出身草莽、弱不禁风，孤零零现身荒野，恰于我等身怀重任时，昧谷大人敢为此女一力担保？”昧谷哑然，魏校尉冷笑施令：“来人，搜身。”昧谷腹诽赤老全不讲脸面体统！因道：“魏校尉不可！此女名门大派出身，身怀江湖物什亦是寻常，做不得根据。”

　　纪大人桀桀笑道：“老夫来！”众目睽睽，纪大人提过卫含真，上下其手搜个遍，飞爪、三连弩扔落一地，排针连鞋一并撸下。卫含真合目装晕、任由施为，但觉他双手游移，数次落于禁处，肚里冷笑道：“好个山魈，姑奶奶可不是菩萨性子，只管享受这一遭，日后拿命来还！”

　　她少有萦心，难得动真火，竟祭出“姑奶奶”之语，实是怒急。小道士吱哇乱叫，魏校尉看不过眼，喝道：“够了。”昧谷劝道：“行程急迫，正事要紧啊纪大人。”

　　纪大人收手道：“可疑，带走再审。”昧谷无法，纪大人乃太尉府得力高手，他区区客居侍从，即便荣华指日可待，眼下也不得不俯首帖耳。见魏校尉并无异议，昧谷抱起卫含真怀于身前，鞭马扬蹄，群骑滚滚起行。

　　路途颠簸，其间打尖休息不提，一日奔足百余里，鞍马劳顿，投入野店。魏校尉将卫含真也缚住手足，与大小道士三人送作一处，又命二骑士轮番看守。他的谋算不难看破，无非令疑犯独处、自乱阵脚而已。

　　三人饿足整日，无人送来一汤半水。小道士大叫：“来人，饿死你爷爷了！”门外守卫文风不动。大道士忍无可忍，斥道：“住嘴。”心知将被严刑逼供，他不安忧愤，受不得此等嘈扰。小道士道：“左不过是个死，喊几句怎么地，我可不乐意做饿死鬼。”

　　他不顶嘴便罢，大道士怒从心头起，咬牙切齿道：“若非你坏事！”说起今日埋伏，本来计划周详，何须短兵相接，谁承想异变陡生，还接二连三？林遇神秘高手，他唯恐有失、不得已提前出手；歌儿唱罢，立可功成身退，这兔崽子竟不肯舍了畜生先走，害他措手不及，结果畜生长着翅膀自个飞了，他们被擒！小道士撇嘴道：“怪我何来，难道不是师叔技不如人？”

　　大道士双目赤红，小道士自忖必死，嘴上没了把门的，追道：“师叔素日偌大威风，连人家三十招也未抵住，羞也不羞。”卫含真听得乐不可支，巴不得二人多说些个。

　　屋里闹得不可开交，始终无人问津，小道士喋喋不休，终于口干舌燥，叹道：“师叔见识比我多，这渴死与饿死，哪个更久，哪个更难熬？世上有饿死鬼投胎，渴死鬼却哪里去了？”大道士吵不过他，早偃旗息鼓，紧闭双耳。

　　听着热闹，他们其实谨慎，要紧的并无透露，卫含真呻吟一声，悠悠张开双目。小道士便一抖擞，道：“醒了醒了！卫姊姊饿不饿，渴不渴？来人，来人！卫姊姊肩膀可耐得，老山魈忒不要脸！”亲热得仿佛前世的缘分。这亲热劲儿稀奇又可乐，卫含真不接话，低低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小道士欲待开口，大道士恶狠狠瞪眼，他也不是真傻，只问“姊姊大名”、“多大年纪”云云。卫含真一径喃喃喊疼，三分真来七分假。小道士十分心疼，不住咒骂“老山魈”、“无良犬”，前者自是叫纪大人，后者想来则指魏校尉。卫含真喊不几句，声音渐微，行将不支，门扉砰然打开，魏校尉手扶刀柄、阔步而入，纪大人、昧谷其后。

　　魏校尉一挥手，骑士送来几只碗盘。着人唤醒卫含真喂些食水，卫含真气若游丝道：“药、我的药……”魏、昧谷二人转首去看纪大人，搜身时她周身武器尽数被卸，数只药瓶儿却被纪大人揣入怀里，大伙俱是见了的。纪大人扯动嘴角，到底将出。

　　昧谷接过药瓶，卫含真双目涌出清泪，恳求道：“爹爹师兄寻不见我，一定心急如焚，看在旧情上，昧谷大人送我回家罢。”魏校尉冷冷道：“你怎不问我们何故绑你？”卫含真道：“各位瞧来身份非凡，想绑便绑、想杀便杀，我敢问个因由？”

　　魏校尉意外，想道：“还敢反口暗讽，此女断不似外表柔弱。”心底怀疑却散去些许，真探子焉会轻易暴露锋芒？又问：“既父兄同行，怎的单抛下你？”卫含真叹道：“他们不过走开片刻，你们便来了，可不是我的运气？”语极无奈。

　　昧谷叹道：“卫小娘子属实无辜，受苦了。”魏校尉沉吟道：“的确。”亲自上前，“咔哒”两声已将卫含真肩骨正好。昧谷喜道：“如此这绳也不必了罢。”便去松绑。魏校尉却道：“慢来。你们泰山因何出行，使你父兄不惜弃你不顾？”卫含真刚道句“不知”，魏校尉握住她上臂重重一扯，再度将她复位的关节扯脱！

　　小道士一激灵，大骂：“混账东西，无人性，食粪长大的无良犬！”昧谷急道：“魏大人！”魏校尉充耳不闻道：“抬走。”返身坐定，道：“识时务者少受苦楚，你们哪个先来？”小道士嚷道：“你爷爷宁死不屈，从不与食粪犬废话！”魏校尉一笑道：“但愿如此。”

　　卫含真被抬入别间，如今她妆起晕来愈发得心应手，只听昧谷忿忿道：“卫小娘子勿怪，待误会冰释，我亲送你回家。泰山虽有武林声威，镇不住那魏小亭，他有官家圣命，我人微言轻，实是无能为力。”到底未敢解缚，自去了。卫含真暗道：“魏小亭，我可记住了。”

　　魏小亭便是那魏校尉大名，他这招杀鸡儆猴卫含真眼熟得紧，石三杯亦曾对她使过。不过那时她是被儆的猴，今日成了被杀的鸡，啼也不好多啼几声，忒的憋屈。魏小亭对她疑心是否消弭，只留心观她门外看守可知。看守一旦松懈，使狸奴九式脱出绳索、无声潜走实在轻而易举。

　　竖耳倾听良久，始终不闻丁点守卫者响动，卫含真大感异样：“以魏小亭谨慎，即便信了我，也绝不该一人不留，怕不是引蛇出洞哩。”紧紧合目躺卧，未敢稍动。突然静室生风，颈间猛然覆上一只巨掌，纪大人涩声道：“姓卫的小娘子，嘿，嘿嘿。”卫含真作惊醒瞠目貌，咿唔出声，不住踢打挣扎。

　　纪大人手掌愈收愈紧，卫含真头重眼黑、胸闷欲炸，趁乱抬手便摸头簪。此乃万不得已之下下策，使毒虽轻巧，纪大人武功实高，蝉先生前车之鉴犹新。倘未一击毙命，引来余众，自己不仅成了釜底游鱼，更暴露武功，魏小亭岂会放过？

　　一触即发之际，纪大人手掌一松，道：“不是今日。”卫含真晕沉烦闷不堪，心头却一松，抚胸气喘不止，连呼救命。纪大人无声坐着，两眼直勾勾地张口微笑，须臾不离她上下。昧谷闻声而至，见状道：“卫小娘子不可杀不可辱，纪大人莫忘记同魏校尉的约法三章。”又轻声安抚卫含真，递水送药。

　　不可杀不可辱，但可加刑磨折，若非受苦的便是自个儿，卫含真少不得拍手赞那魏小亭一声。门外小跑来一名骑士，道：“那边审讯已毕，魏大人请二位大人移步议事。”目送纪大人、昧谷离去，唯那骑士留守，棘手的首脑们齐聚他处，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逃自要逃，却不能就这般逃了。此一行人把她揉圆搓扁、为所欲为，“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方为君子之道。纪大人一命暂且寄下，顺手添些乱子却不难，还可多打听些消息，何乐而不为。至于这消息得来何用，又有甚么打紧，听个响儿也是高兴，图的不就是个自由自在、随心所欲？